──二年作──

无神即无造物主,亦无灵魂,而一切皆以无为究竟者也。

今世界学者,本自由平等之真理,大都主张无神说;然亦有主张有神说以言自由平等之理者,则泰西之宗教家是也。盖今世学者,欲一洗社会之习俗,使循天然的而达到自由平等之实际。泰西宗教家,乃以地球人类皆上帝爱子,无阶级、无界限,所赋之自由幸福,莫不以平等之说附会之。此则一神教以神为万物之造主,俾人类同隶于一尊之下,而消灭一切等级界域者也。但亦有以神为灵魂者,其说之能助人道之进化,促世界以大同,有二义焉:一曰、有灵魂说之足以袪厌世思想也;盖人之怀厌世思想者,以浮生百岁,为欢几何!况不如意之境遇常多于如意之境遇,于是乎遂生厌弃人世之心,此皆不知有灵魂之咎也。茍确知吾有灵魂,体魄有生死,灵魂无生死,凡吾所造德慧罪恶之别业,皆将与世界一切众生之共业,随因感果,乘万化而递嬗于无穷,初不同体魄而消灭,则便知世无可厌,且不须厌,自然汲汲以整饬身心,改善社会,期别业共业俱进于淳良完美,以享受永远之安乐矣。二曰、有灵魂说之足以破人我执见也:夫世之虽信有灵魂而信之不坚确者,则谓纵有灵魂转生他世,彼时我既不忆为我,固已不啻他人也。我亦穷吾心之所欲,尽吾力之所及,以自求一身数十年之快乐足矣,奚用悲天悯人,为广大悠久之地球,计其长安远治太平大同之道乎?若确信有灵魂而不疑者,其理想必大异乎是。仅易一躯壳,隔数十岁月,我即不忆为我,则万劫以来,千生以往,更可知也。以今生之我,视来生之我,既不啻他人,则以过去之我,视现在之我,以未来之我,视往昔之我,可知均不啻他人也。以三世分之,互以其现在之我而视夫过去、未来之我, 竟无一非他人者。我既可以为他人,他人亦可以为我,人我之见,于是不破自破。庄子齐物论曰:物各自是而非他,物各有自,故天下无非,自各有他,故天下无是;无非无是,物论斯不齐自齐。

用证斯说,宁不信乎?凡是皆有神说也。但有神特方便之说耳,以语真理结果之所在,则以无神为究竟。

何则?夫人类之有圣人,不唯人类之不幸,抑亦圣人之不幸也!众生之有佛,不唯众生之不幸,抑亦佛之不幸也!真圣人必日以希望人类不生圣人为究竟,真宗教亦必日以希望世界不用宗教为究竟。人类如何可以不生圣人?人人皆圣人,人类中圣人斯无从出生!世界如何可以不用宗教?众生皆成佛,世界之宗教自然退归无用!众生未能皆成佛,人人未能皆圣人,此人类之所以有圣贤,世界之所以有宗教也。信如是,则人世之有圣贤有宗教,吾又安得不谓之人类与众生之不幸,以之转累圣人与佛同陷于不幸哉!故有神说,特随机引导之方便法门耳!世尊法久后,要当说真实,开方便门,示真实相,必仍以无神说为究竟也。故予绝对的主张无神说。

世界果有造物主乎?此一大疑问也。愈作学理之研究,此疑问愈不能解决。夫有神说之可利用者,以有坚确不拔之信仰心耳!疑之莫决,信何能坚?设因不信有造物主而转疑天赋自由平等之说,则不唯不足助人类之进化,保世界以大同,将反为人类与世界之障碍也。此人间不可有造物主之神说者一。抑极端之平等主义,充其量之所及,三纲、五伦皆在废除之例而持造物主之神说者,其言造物主之权力能力,都无限量,生杀予夺,赏罚苦乐,均可操纵之于股掌间,无论何人,胥不能不恭敬之、爱戴之以仰其鼻息,而博其欢心,否则、便为大逆不道,须永堕地狱,则剥夺人之自由,使人不能自由自立,不平等孰甚耶?此而颂之曰慈父,真不啻膜拜于专制魔王之下而称之曰圣人也!况慈父与圣人,亦大同平等之世之可以无者乎!此人间世不容有造物主之神说者二。且自由平等,人类天性上所本具之真理也,正不必假道于造物主之神说,始足引起社会之信仰。谓予不信,试以造物主之神说与自由平等之说,同时鼓吹,其感化于自由平等之说及感化于造物主之神说者,孰众孰寡,可以决也。此人间世不必有造物主之神说者三。

然仅就自由平等之说,以言不可有、不容有、不必有造物主之神说,但明自由平等之说,不能与造物主之神说并存耳,人将名之曰自由平等之无神主义。彼持造物主之神说者,亦可以有造物主之无自由平等主义相为抵制,则仍不能折服彼持有神说者之心也。不从根本上以解决世界果有造物主乎之一疑问,则无神论终成虚设也。是亦快箭离弦,发而不能已者乎!

天空中无数之恒星、行星、卫星、游星,果有造物主以造乎?地球上无数之动物、植物、矿物、气物,果有造物主以造乎?吾姑置不问。仅就人类以诘之曰:人类之体魄及灵魂,既尽为造物主之所造,何不尽造为聪明正直健全善良之人,体、力、智、一般平等,皆得圆满之自由,共享安乐之幸福!顾乃或善、或恶、或智、或愚、或强、或弱、而使人类造种种之罪恶,受种种之苦恼耶?人类既尽为上帝之爱子,何以不尽居之以天国,游之以乐园,而必使人之生于罪恶苦恼之地球,逼其受种种磨折,待其恭敬归向,乃摄归天国,否且罚入地狱耶?上帝既要人恭敬归向,乃肯摄归天国,何以不尽人皆造成恭敬归向之心,俾自然恭敬归向,而必俟人之劝导其恭敬归向耶?凡是、皆深不可解也!

且闻别有所谓魔鬼者,其力能与上帝抗,常反对上帝。人之不恭敬归向上帝而信从魔鬼者,死后必堕入地狱。夫此魔鬼者,是否系上帝所造耶?若曰非上帝所造,则上帝既有所不能造,其所造者亦必有限,将如百工技艺各造其所能耳。此而可谓之造物主,则人中之百工技艺,又孰不可谓之造物主也?若魔鬼既非上帝所造,必另有一造魔鬼者,魔鬼之力能抗上帝,则造魔鬼者之能力必较上帝为尤钜,又安知人类及上帝非皆属造魔鬼者之所造乎?设谓魔鬼乃自然而然者,不由造成,则何以万物不能自然而成,而必待上帝之造乎?若曰魔鬼亦系上帝所造,则上帝既能造之,何不能制之乎?但罚信从魔鬼者入地狱,何不罚魔鬼入地狱乎?抑上帝之权力,本能罚魔鬼入地狱,乃故意留此魔鬼以扰害人类乎?此尤不可解中之不可解者!虽质之主张造物主之神说者,亦将莫知所答,哑然失笑!

况上帝之造此不平等、不自由、不安乐、不美善,而如监牢、如桎梏、如豕圈、如地狱之世界,罪恶苦恼盈积其中,其将以为功耶,抑将以为罪耶?其果惠人者耶,抑果虐人者耶?夫上帝对于人类之心理,亦汝能恭敬我,我能安乐汝,汝不恭敬我,我能苦恼汝;与帝王之顺我者富贵,逆我者灭亡,同一设心耳。故英吉利哲学家毅果曰:浸假而有上帝,吾必戟指而詈之曰:恶也!由是观之,则世界万万不可有造物主,不容有造物主,不必有造物主,而绝对的无造物之神,可决然无疑也!然犹有未尽者,则世界既无造物主,世界果自何而有耶?此一问题,未能彻底解决是也。

夫世界者,真性之缘起无尽者也。有光明世界,有黑暗世界,有苦恼世界,有安乐世界,有庄严世界,有丑陋世界,有清净世界,有恶浊世界。光明、安乐、庄严、清净之世界,以觉为其总因;黑暗、苦恼、丑陋、恶浊之世界,以迷为其总因。吾人今所处之世界,黑暗、苦恼、丑陋、恶浊之世界,而迷为其总因者,何谓之迷?譬如有一象于此,明眼睹之,象则象耳,无所争执也。忽有二盲人,欲以手摸象之真相,摸象之耳者,则执谓象如箕;摸象之尾者,则执谓象为帚;分别两端,执之一往,以盲传盲,遂无不被其绐,运转密移,迷生于不觉,故有人、我分别,执之一往焉而杀机起。有爱、恶分别,执之一往焉而盗贪起。有男女分别,执之一往焉而淫欲起。三为根本,执之一往焉,于是世界相寻,众生相续,业果相轮,而缘起无尽。有远因,有近因,有多因,有一因,相似相续;一人、一家、一团体、一世界,综错纷披,穷无所极。断根本之缘,息分别之执,则迷者可转而之于觉,黑暗、苦恼、丑陋、恶浊者,可转而之于光明、安乐、庄严、清净矣。故无情世界、有情众生,皆于明通公溥之真性中,动如梦幻之念,造如梦幻之业,如梦幻而出生,如梦幻而消灭焉耳,曷尝稍假力于神哉!浸假而有所谓上帝者,亦如梦幻而出生之一物耳,乌足以云万物之造主哉?以必无之理而强人以必信,其信之者非迷信而何?呜呼!造物主!汝非造物主!汝其迷之邮乎!迷无为有,迷非为是,斯诚迷之大者。迷因不破,觉因不立,此余所以龂龂然不惜辞而辟之也。

余言至此,余知阅者将疑余虽不主张有造物主之神说,而实一张主有灵魂之神说者,故余当进论灵魂之有无,以穷无神说之究竟。吾人果有灵魂乎?曰:有。不唯吾人有之,即动、植、飞、潜之类,亦莫不有之也。然虚幻无实,但妄执与习气而已,非真有一物而可字之曰灵魂也。智者当以譬喻得解,试方言之:如有一人于此,都无所好,亦无所思,不存憎爱,清净空寂若无意念者。一旦忽好吟诗,横生妄执,念念相续,遂成习惯,耳中、目中所闻见者无非诗料,口中、鼻中所流露者无非诗声,心中、脑中所经营者无非诗思,他人视之如痴如醉而自若不觉者,即妄执与习气也。妄执忽起,习气随生,习气既深,妄执弥甚!此妄执与习气,即灵魂是也。唯执故不散,唯习故不断,犹波浪相激,以前浪之动,引起后浪之动,动动不已,引起无尽;灵魂亦犹前浪后浪相引之动力耳。夫波浪前后相引之动力,岂真有一物可指哉?唯此妄执与习惯,不散不断,实作轮回之本,为生死之根,乘万物之化而递嬗于无穷。真性寂然,不觉念动,动之不已,妄执随生,执之一往,成为习气;自从无始有妄执以来,愈执愈甚,愈习愈深,愈化愈离,愈变愈杂,万物乃繁然淆乱,随业发现,成、住、坏、空相寻于无既。有能破斯妄执、断斯习气者,则于真性仍未尝稍异其寂然矣。然真性非曰如木石之无识无念也,特晶莹炳灵,圆融绝待,不可思议,不可名状,非妄执习气之比耳。犹夫好诗之人,一日忽断其好诗之执,革其好诗之习,不可谓其人便都无知觉力用也。不宁惟是,其执既断,其习既革,方将无所不可为,无所不能为,又岂仅不痴于诗,而仍不妨吟诗哉!故灵魂者,但有言说,都无实义;唯迷斯有,唯觉斯无。幻迷灭故,幻魂亦无,故真性常寂,是之谓无造物主、无灵魂、无神之究竟义;是之谓自性自度之真谛。

然世之主张无神说者,非自今日始,亦非一人之私言也。顾有神之说,多出自宗教家,世遂有以神与宗教视同一体者;但予遍览古今东西之主张无神主义家,其理论类皆不能完全美满,反由宗教之学说而获其究竟焉。故予尝谓世界之宗教,有多神,有一神,有无神。无神之宗教为何?则佛教是也。但世之研究宗教学者,佥谓凡宗教皆有灵性常存幽界,与神、与人之两种关系必要之特点;而余乃以无造物、无灵魂之无神说,谓出于佛教,然则佛教其非宗教乎?殊不知余之所取于佛教者,乃佛教之最上乘究竟义耳。若通盘论之,佛教实兼有多神、一神、无神之性质者也。设但就佛教之最上乘究竟义而论,实不可以寻常之宗教性质限之。其发挥无神之真理,最为透澈:如“廓然无圣”,“即心是佛”,“平等法界无圣无凡”,“一切众生皆具佛性”,“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究竟菩提归无所得”诸说,皆人间世绝无仅有之一种穷高极深之哲学也。故具上乘资质而善于学佛者,皆尊重己灵,不为佛障;诃之、骂之、甚至棒之、烧之,俾自性真光,透天透地,盖非如是不能与佛智齐平,臻于究竟也。是宁小根小草所能窥其崖岸者哉?

抑余常有一种理想,往来胸次而未尝吐之言说,因与无神论略有关系,请附及之:盖政治界与宗教界进化之比较量也。政治界之进化:由酋长而君主,由君主而共和,由共和而无治;宗教界之进化:由多神而一神,由一神而尚圣,由尚圣而无教;其进化之程,实有不期而同者。多神教如酋长政体,一神教如君主政体,显然易见,而不必辞费者也。共和政体,选贤任能之政体也。今世界大势,已骎骎趋向于共和,宗教而与之同时进化,亦必起宗教界之大革命,创多数之新宗教,与旧宗教相剧战,尽推翻一神、多神之宗教,而公择一最哲最圣、如某君所谓与道德学理合为一物者之宗教而共奉之。由之愈演愈进,世界底于大同,则政治既归无治,宗教亦复无教,即无神之佛教亦于以得兔忘罤、得鱼忘筌,而不复存其名词矣。无众生相,无世界相,无文字相,无语言相,无无相,无无无相,凡现社会之所谓有者,胥一切皆可以无之,不特无神已矣。企心玄致者,幸共参焉!

呜呼!昏昏神府,魂魂迷都,窈冥恍忽,如有实无!执之一往,真性以蔽,廓然无神;愿与法界众生共脱是疑蒂!( 见佛学日报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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