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年六月在缙云山作──

宋、元、明、清儒家哲学,渊源周濂溪、邵康节、张横渠、二程而流变不绝。近人分为三派:一、唯心派,程明道、陆象山、王阳明为代表;二、心物二元派,程伊川、朱晦庵为代表;三、唯物派──亦曰反道学派,颜习斋、戴东原为代表,大概可为定论。三派中以陆王派摄取禅、道而近禅,程朱派亦摄禅、道而较近道,二派均排斥功利;颜戴派则远绝禅、道而近功利。颜戴派虽反陆王、反程朱,而仍由明末清初阳明后学黄梨洲,晦庵后学顾亭林、王船山导其先路。此三派今各有发扬,而欲建设新中国哲学者,侧重科学者主唯物派,侧重哲学者一份主心物二元派,一份唯心派,角逐而未有所定,以二元派较为得势。

吾意无论宇宙之真理,或中华之文化,得全原无二致,取偏乃有三歧。统三为一,依一见三,乃可成新中国亦即新世界之新哲学,而可以王阳明为枢而发之。阳明固为中国哲学唯心派而发达最完成者。然就其著重就事磨炼躬行实践处,例云:“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其所言、殆无异颜习斋所强调以呵斥危坐空想咕哔文字之宋明儒学者。加以阳明所躬行者,少则出游居庸三关,观山河形胜,逐胡儿骑射。壮则教苗獠范土筑木为室,为政首询里役贫富奸良,狱牍盈廷不即断,慎选里正三老,使委曲劝喻,民皆悔,至有涕泣而归者;抚剿南赣、汀、漳贼寇,行十家牌法,选骁勇自行编练,又行乡约之法,冠平民治;宸濠乱后,奏免租税以安民;老征思田八寨断藤峡,感卢苏、王受等来归,簿责而散其众,不戮一卒而活苍生数万,力疾破断藤峡,八寨皆平。凡此无不从躬治物用、顺养人情而致,不但非默坐空谈,执理废情,而且较颜元、戴楝被之空言者,更能深切著明而见之行事。唯其讲学教人,在先去主观自私之蔽,而明客观天然之理为本耳。故推广阳明无有不行而可以为学之说,而更验其一生之无时不体物理,缘人情之行事,足以发挥而充极唯物派之实学也。

阳明之别晦庵者,尝云:“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也”。其弟子徐爱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磨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如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照,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阳明又曰:“天理本体自有分限”。要之、其所以与晦庵异者,在工夫上:一在以心照物上用功,一在磨心明照上用功。阳明重在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又以天理本体自有分限,并非谓事物皆心所变,或随心有无也。其致良知即是去主观上自私意欲之蔽,存客观上事物天然之理,故工夫上虽为唯心论,而实际上则为心物二元论,与晦庵同也。则阳明学说中,固含有心物二元论,故曰“离了事物为学,即是落空”。

由此可知以阳明学为总枢,而可分发为唯心、心物二元、唯物、三派之学也。惟阳明生平有二遗憾:一、历遭刘瑾、许泰、江彬、张忠、杨廷和、桂萼群小之障,曾不得一中资之君相辅宰,使能如王安石、张居正得君当国一二十年,则伊尹、周公之盛治不难重见明季,而国运亦或为之一变。但虽不得君,其于立德、立功、立言亦差可同于孔子而为弟子等均所不逮,立言虽不逮孔子,而立功则过之也。二、出征方捷,遽殂道途,使其退归乡里,能齐孔子之寿数,则必能裁其门弟子之狂狷者驯致中行,则立言亦可上跻孔子。不惟不致有末流之弊,且可能引三派学说均衡发展,使中华民族文化垂统继世而发扬光大也。天泉桥上告王汝中,钱德洪曰:“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一般人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之入道。若执一边,便各有未尽。并切嘱汝中,以后讲学不可失了‘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之四句宗旨”。汝中是狂者流,德洪是狷者流,阳明之裁狂狷而致中行之意甚明。惜其后即出征思田,再无考正这二流学行机会,致狷者仅狷狷自守,无以正狂者;而狂者愈狂,卒猖披而流及明亡,为世丛诟。此阳明之不幸,亦中国学术文化史之不幸也!

今诚能以阳明为枢,而将宋、元、明、清之三派哲学均衡发展,复解除宋以来拘局儒名,于佛道阴盗阳拒之丑态,容认佛道均为因素。程朱得于道,而陆王尤得于佛,更扩颜戴派而领受欧西近代之科学、工业、民政、法治等学说文化,则大成新中国之新哲学,且可进而构造全世界人类所需要之哲学与文化矣。 三四、六、二七,在缙云山。(见海刊二十七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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