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群化变迁之趋势,横观东西洋,纵览古近史,其繁剧严烈莫甚于今世也!自帝国制贵族之化,以至无政府共产之化,其间若君宪之化,民宪之化,国际政府联盟之化,劳农政府集产之化,此各种人类迁化之势力,殆无不皆尚在争死活、竞存亡之中,而未见其极。余既胪察群变,暇居静思,意其必有一沟通贯达之法,可藉之会樊然之众异,得浩然之大均,以免其相冲击、相倾夺而长在忧患劳累之途者。推校详审,于是喟然而起曰:其惟自治乎!其惟自治乎!盖能免除“忧患劳累”者,即谓之治,而人生之为治,其道术未尝齐一:古昔称天而治,是神治而非自治也;牧民而治,是君治,而非自治也;立宪而治,是法治而非自治也。降及今世,神治、君治既不足为治,而法治亦不足为治,且皆使人发见其徒增忧患劳累而已。由之反究其何因而致此,始悟皆因不自治自、而赖他以治自之故耳。有人者累,有于人者忧,欲除忧累,其必不有人亦不有于人,而惟自己治理自己乎?此诚今人由历受神治、君治、法治所遗之痛苦,而发生之最深切、最周遍之新觉悟、新思想、新潮流、新运动也。以其深切周遍,故近今昌言自治者,非徒平民昌言之,高居政府中人亦昌言之,虽有专制之皇帝、贵族殆亦将昌言之。而远推至于主张无政府、共产者,其所求既同在乎免除忧患劳累,则换言之亦即求治而已矣。既求治,则其所求之治,必非神治、君治、法治而为自治无疑。夫自治之至,且不仅如世人无政府、共产之主张,随世人所知之量而起言说。且姑以无政府、共产为自治之至,则无政府、共产之能实现与否,亦必视自治之能臻其极轨与否为断。欲达到无政府、共产之目的,固亦舍却循自治之道以前进,无他术也。然则能贯通人群变化之各种趋势,以免除其冲击倾夺之战争,有居今不违之德──政府中人亦言自治──,行远无滞之功者──无政府亦必由自治──,端在乎自治,不昭然若揭哉!然自治虽切实之行事,要亦须先明其根本之原理,与极成之宗趣,庶建而不悖,不致徒贻后忧,故不可不有自治之哲学也。夫自治之思潮,汹涌澎湃于今日之人间世,既如是其弥漫普遍,而关系人群变化之趋势者,又如是其重大。顾近人若杜威辈,但泛言社会哲学、政治哲学、教育哲学,独未尝有一言自治哲学者!故余试胡乱言之。

然哲学上之自治问题,与施行上之自治问题不同。其问题在根本,其解决亦必从根本上解决之,始能圆满。故一言自治,不但须说明何者非自治,何者为自治,如何则能自治,如何则不能自治,及应当若此若彼以实际施行其自治之事项而已。从哲学思想以追著疑问到穷源澈底,更须先发明何谓自,何谓非自,何谓治,何谓非治,自固安在,治复奚为?自本治,何须自治!自本不治,何能自治!果将如之何以自治乎?故今言自治哲学,当首从明自言起;自之既明,乃继之以明治;自与治既明,本之乃可言自治耳。

今皦然而曰自,此自之一名,其所名之实为何?且其实何在乎?使莫知其实之为何,或虽知之而仍莫知其实之何在,则仅此自之一名而已。使所云之自但名无实,则自治自治,果将安从之以为治?而治亦将奚施乎?

在实际主义哲学者,将曰自治之起,亦本乎人类生活之需求,发生此需求者,即在乎各各之自。使其先无各各之自,则自治必无从起,今自治之既起,则自必先有在矣。故谈自治哲学,而首先怀疑及自之存在否,实为无病之呻吟,但置之不成问题、不须解决之列可也。若视为问题而空费其解决,卒之解决与不解决,与自治之事实,无丝毫损益于其间也。

虽然认今世之运动,固对于要求免除非自治所起之忧累而发生,且一方面认自治为有益,一方面认非自治为有损,故排却非自治,主张自治而为运动耳。此非甚高之论,在实际主义哲学者,当亦同承认之。然则若非先发明自治之所云自,自与非自既无由辨,则自治与非自治亦无由辨,昧其实而徒徇其名,又安保运动自治之不适为运动非自治,排却非自治之不适为排却自治,欲益之而反损之乎?故实际主义哲学者,对于一切求达真实之问题,皆用消极的、否定的之不解决的解决,不唯不能满足吾人对于哲学上之所要求,驯至实际上之亦必使人茫然莫知所可,而永堕于迷离徜徉之中也!故实际主义哲学者,于吾人欲知自之实在之要求,虽用此消极的否定的暗示以暗示吾人,吾人初不能为之有所摇动,而仍必本其所要发明之何为自,自何在之疑问,以求一圆满之解答。

或起而为之辩护云:实际主义者,固尝云发生自治之需求者,即在乎各各之自。使实际上求为自治者,皆从其需要发生之所在而获知其所云之自,其解答者不既圆满乎?然不为画定一刻板之意义者,盖因实际上依之发生自治要求之各各之自,其性质、分量亦各各不同故,假如吾人类被主治于非人类──若称天而治之天神──,吾人因之求解脱非人类之主治权,施行人类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人类是也。又假如一民族被主治于另一民族,此一民族因之求解脱另一民族之主治权,施行民族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此一民族是也。又假如一国家被主治于另一国家,此国家因之求解脱另一国家之主治权,施行国家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此一国家是也。又假如平民阶级中大多数人被主治于皇帝、贵族、官僚、军阀等辈,此平民阶级中大多数人,因之求解脱皇帝、贵族、官僚、军阀等辈之主治权,施行平民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平民是也。又假如各地方被主治于中央政府,此各地方因之求解脱中央政府之一部分主治权,施行地方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各地方是也。又假如多数劳动者,被主治于少数资本家,此多数劳动者因之求解脱资本家之主治权,施行劳动者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多数之劳动者是也。又假如人群被主治于国法,人群因之求解脱国法之主治权,施行人群自治,则所云自者,即人群是也。又假如各个人被主治于全群众──即社会──,各个人因之求解脱群众之主治权,施行各个人自治,则所云自者,即各个人是也。随各个时代各种环境之下所发生之特殊事实而列举之,依之发生自治需求之各各不同之自,殆不能更仆以数之也。就今世所发生之自治要求、自治运动以观之,则民族自治、国家自治、平民自治,地方自治、劳动自治、人群自治、皆其较有意思者也。若人类自治、个人自治、别无何重大意思。故自治之所云自是何?或是民族、或是国家、或是平民、或是地方、或是劳工、或是人群而已。自治之所云自何在?或在民族、或在国家、或在平民、或在地方、或在劳农、或在人群而已,所解答者,不既灿然明白矣。随要求自治、实行自治者,依其所处不同之情境,当各得其自与非自之辨别,又安有自与非自先不能辨,致自治与非自治亦不能辨之患哉!然从根本上发生何谓自、自何在之疑问者,虽闻此详晰之解说,仍等于隔靴搔痒,初未能使其疑冰之融释,且益多腾疑起难之端耳。夫使随著各个时势、各种情境下依以发生各种自治意思之特殊事实即谓之自,而于其中绝无一贯通范持、变而不渝、在而不居之真实性,则此亦一所谓自,彼亦一所谓自,此亦一所谓自治,彼亦一所谓自治;反之、则此亦一所谓非自,彼亦一所谓非自,此亦一所谓非自治,彼亦一所谓非自治,使或此或彼之所谓自与非自,自始与非自治者聚论一堂,各然其所然而互否其所否,不益足腾自与非自无由辨,自治与非自治亦无由辨之疑,而起实际上亦使人莫知其所可而永堕在迷离徜徉中之难乎?且人类但是自之同类而非自也,民族但是自之同族而非自也,国家但是自之国家而非自也,平民、劳动、人群、但是自之朋侪而非自也,地方但是自之居处而非自也;以依于自,故有自类、自族、自侪、自国、自地,而不得举是等等以冒充为自也。则何谓自乎?自何在乎?不尤急须辨个端的、求个著落哉!

自类非自也,自族非自也,自业非自也,自居非自也,舍之离之俱非自也,舍离到不能舍离乃存个身,此个身其真自乎?自其唯此个身乎?身即自也,自即身也,身在自在,自在身在。然虽仅此个身,亦终未能得达乎自体之中坚也,故亦祗可谓之自之身,而仍不得冒充之为自也。何者?以玆个身,但为连续和集所成之一个假形状,分析之则为若干之物质──金镭炭养等──,物力──热动光电等──,若干之生机──脏腑脑筋等,生元──血胞精子等──,而体非一实故,体非一实,则不真常;不真常者,则非有本;非本有者,则不永存。故此,一形之生长,一命之存在,乃由假借四大、组织五蕴之所幻成。乍经幻成,便趋渐于分离解散,既分离解散,此身即无。未假借组织,本无此身,故此身乃自昧乎自,妄为假借四大、组织五蕴而有,虽可是自之身,而决非即是自。自必自在,无待假借组织,不可分离解散。此身既从假借组织而起,复由分离解散而灭,故身决定非自。

自家即自也,自国即自也,自胞与即自也,自环境即自也,摄之取之莫非自也;摄取到无可摄取乃成宇宙,此宇宙其真自乎?自其唯此宇宙乎?宇宙即自也,自即宇宙也,宇宙在自在,自在宇宙在。虽然极此宇宙,亦终未能得达乎自量之边底,故亦只可谓之自之宇宙,仍不得冒充之为自也。何者?以兹宇宙,但是隔别对碍之一圈虚分位,解剖之则为天空、群星、地面、庶物、六合、内外、十世古今,而量非妙圆故。量非妙圆,则不融遍;不融遍者,则非明通;非明通者,则不含具,故此十方之施设,三际之安立,乃由计度意识、分别法尘之所浮现,乍经浮现,已即归于止息空亡;既止息空亡,宇宙即无。未计度分别,本无宇宙,故宇宙乃自昧乎自,妄起计度意识,分别法尘而有,虽可是自之宇宙,而决非即是自。自必自如,不落计度分别,无能止息空亡。宇宙既由计度分别而出,复从止息空亡而没,故宇宙决定非自。无待而自在之谓自,不落而自如之谓自,闻其义也,然未获证明其实也。何者是自?自究何在?问之者非徒欲知其义也,欲现证其实也。推之则穷极,宇宙都非自也。反之、仅存个身亦非自也。然则何者是自乎?自究何在乎?不益令人疑极疑绝,而又不能不疑,疑不能已乎!云何为自?自何在?愿阅者俱掩卷试参究之!若能觌面相见,则太虚千里不隔一线。如或未然,且待续布!(见海刊二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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