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尝辑录杜威一派底学说,题为实验主义。肤浅轻泛,原不过庸俗日用之需,无甚学理上可研究评论的意义。孔仲尼说乡愿,章太炎说国愿,若杜威者至多亦是个“社会愿”而已。但中华人对于杜威的言说,除我于六七月间在天津穆斋处看见了新教育的杜威号,即作了一篇杜威之研究,后见朱谦之作了篇实际主义批评,闻胡子笏亦尝一批评之,其余便一味恭维著、宣扬著,有听受而无辨难了。惹得杜威也狠诧异!偌大一个中国,何以竟没有怀疑他、反对他的,这真是思想界的奇耻大辱了。有的说:杜威在前几年,不过是哥仑比亚一个括囊无咎无誉的教授,近年忽然飞声世界,乃是威迩逊政党的关系,是随著威迩逊的政治运动而然的。是威迩逊利用著传布学说以作为政治运动底前驱的,犹之前此的君主用传耶稣为殖民政策的前驱无异。但吾谓此殊不足为奇,世俗中学派与政党原来无大区别的。中国前二十年的康、梁党,起初亦是个学派;溯而上之,明末的复社、东林,东汉的党锢;再溯而上之,老子、孔子以来的先秦诸子学派──参观与陈诵洛论墨子──,何莫非学派的政党哉!但彼等讲学者皆自为政党首领,或不同杜威仅为政党的工具耳。然而威迩逊的政治亦濒于过去时代的了,杜威一派的学说已是近世最令人绝望的现世主义,一致不认为最近世最新的较可靠的主义了,唯其强弩末势亦尝赫然可观耳。譬之数十年前的天主教,在欧西仅留残喘的时候,却跑到中国来大肆咆哮。今杜威亦不过是一个传耶稣教的变形牧师而已。予对于杜威学说的总批评,譬之中国辛亥光复各地纷纷变动的时候,自临时政府、临时总统、以至临时饭碗、临时乞丐,无一不是临时的。但此种临时,犹是有正式底后望的。若杜威底学说,只是一个临时到底,是没有根本底问题与根本底解决的,是没有究竟底问题与究竟底解决的,所以也没有真实可言的,一味的只是东一点西一点以求苟且生活,糊过眼前底日子便算是实际底效用。夫人是一种有情命的物,固有与一般有情命物一样的求生欲;但人生之价值不仅仅乎在于求生,在求生而既得生,当更进求此生之不虚生,由不虚生而进得遍然常然的真实,由证得遍然常然的真实而后生不虚生,人生之生活乃为有意义有价值之生活。否则、无论为一个人求衣食住的生活,乃为大众人求衣食住的生活,终与牛羊之但知逐水草孳族类者无以异,然则又安用杜威辈之哓哓为哉!故迷惑驰骤于杜威之说而不自觉悟者,必将胥陷于“人生无意义”之悲观而兴绝望之叹也!(见海刊一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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