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是春光来了,但这样荒凉寂寞的北京城,何曾有丝毫春意!遥念故乡江南,此时正桃红柳绿,青草如茵。北京,北京是一块荒凉的沙漠: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花。灰尘满目的街道上,只看见贫苦破烂的洋车,威武雄纠的汽车,以及光芒逼人的刺刀,鲜明整齐的军衣,在人们恐惧的眼前照耀。骆驼走得懒了,粪夫肩上的桶也装得满了,运煤的人的脸上也熏得不辨眉目了。我在这污秽袭人的不同状态里,看出我们古国四千年来的文明,这便是胡适之梁任公以至于甘蛰仙诸公所整理的国故。朋友,可怜,可怜我只是一个灰尘中的物质主义者!当我在荒凉污秽的街头踽踽独步的时候,我总不断的做“人欲横流”的梦,梦见巴黎的繁华,柏林的壮丽,伦敦纽约的高楼冲天,游车如电。但是,可怜,可怜我仍旧站在灰尘的中途里,这里有无情的狂风,吹起满地的灰尘,冻得我浑身发抖。才想起今天早晨,忘记添衣。都说是春光来了,何以仍旧如此春寒?我忆起那“我唯一的希望便是你能珍重”的话,便匆匆的回到庙中来了。我想,冻坏我的身体原是不要紧的,因为上帝赐给我的只有痛苦,并没有快乐,我不希罕这痛苦的可怜生命。但是,假如真真的把身体冻坏了,怎样对得起那爱我而殷勤劝我的朋友?

近来,我的工作的确很忙了,这并不是工作找我,是我找工作。《小物件》中的目耳马伦教士劝小物件说:“在那最痛苦的生活中,我只认识了三样乐,工作,祈祷,烟斗。”烟斗是与我无缘的;祈祷,明知是一件无聊的事,但有时也自己欺骗自己,在空虚中找点慰安。工作,努力的工作,这是我近来唯一的信条。在我认识而且钦佩的先辈中,有两个像太阳一般忙碌工作的人:一个是H博士,一个是T先生,H博士的著作,T先生的平民教育,已经成为他们的第二生命了。从前,我看见他们整日匆忙,也曾笑他们过:“这两个先生真傻,他们为了世界,把自己忘了!”但近来我觉得,在匆忙中工作,忘了一切,实在是远于不幸的最好方法。我想,假如我是洋车夫,我情愿拉着不幸的人们,终日奔走,便片刻也不要停留。在工作中便痛苦也是快乐的,天下最痛苦的是不工作时的遐想。只要我把洋车放下一刻,我看不过这现实的罪恶世界,便即刻要伤心起来了。朋友!这是我终日不肯放下洋车的原因,虽然在坐汽车的老爷们看来,一定要笑我把精力无用地牺牲,而且也未免走得太慢!

东城近来也不愿去了,一方面因为忙于工作,一方面还有个很小的原因,便是东城的好朋友们,近来都成对了。在那些卿卿我我的社会中,是不适宜于孤独的人的。拿眼儿去看旁人亲热地拥抱,拿耳朵去听旁人甜蜜地喊“我爱”,当时不过有些肉麻,想来总未免有些自伤孤零。所以我打定主意,不肯到东城去。近来工余的消遣,便是闲步羊市大街,在小摊上面,买两个铜子儿花生,三个铜子儿烧饼,在灰尘的归途中,自嚼自笑。想起那北京的文豪们,每月聚餐一次,登起斗大字的广告,在西山顶上,北海亭边,大嚼高谈,惊俗骇世。他们的幸福,我是不敢希望的,但他们谅也不懂得这花生和烧饼混食的绝好滋味!

最无聊的是晚上,寂寞凄凉的晚上。朋友们一个个都出去了,萧条庭院,静肃无声。我在那破书堆里,找出几本旧诗,吊起喉咙,大声朗诵。这时情景,真像在西山时的胡适之先生一样,“时时高唱破昏冥,一声声,有谁听?我自高歌,我自遣哀情。”近来睡眠的时候很晚,因为室内的炉儿已撤了,被褥单薄,不耐春寒,如其孤枕难眠,倒不如高歌当哭。但有时耳畔仿佛闻人悄道:“我爱,夜深,应该睡了。”明知孤灯只影,我爱不知在那里。但想起风尘中犹有望我珍重的人,也愿意暂时丢却书儿,到梦中去寻刹那间的安慰。

“好梦难重作,

春愁又一年!”

一九二四,三,二十二,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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