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萍兄:

自从你发表《爱丽》以后,就听见有些小绅士们正颜厉色的怪你何必如此取材。我们的教育家还说这是小说家利用青年的弱点,他好像又说做这样小说的人是有陷害青年的动机!这是多么大的罪过呀!——但是,衣萍,我应该恭贺你,你的小说能深深地刺入人心,这便是你的成功,无论所得的报酬是咀[诅]咒或是怨恨。

《情书一束》虽然只蒙你在京时给我看了一两篇你的初稿,而我所牢牢记得的,是你的作品,处处表现你的真实的大胆的描写,那便是你的人格的表现,虽然我到如今还不曾读到你的已经出版的《情书一束》。我总觉得我国现在流行的小说实在太灰色太乏味了,我们实在不需要那些文章美丽,辞句浮夸,粉饰虚伪的矫揉造作的产品,我最爱那胆子最大的Gautier的作品,他将他理想中的妇女的美,妇女肉体的美,赤裸裸的绘出来。绅士们看了自然要惊惶跌倒。George mcore的态度也十分直率坦白,他自己承认他自己的心理是病态,卑怯,爱女人。他似乎说所有的书,只要不讲女人,便不是书;即是好书也不是我们所爱读的。他说Hugo的著作便是个好例。

我现在要你把《情书一束》快寄我一册。Miss房仲民那册也请你从速派人送到她的学校里去。她喜欢读你的作品,比我盼望得更急。她完全是一个小孩子,她是我的妹妹,我知道她的。

你的生活,我很希望你能改进一些。三四年前,我同思永来找你,你寂寞地守着古庙西边的一间房子,清瘦的面貌,热烈的感情。现在呢,思永离开人间两年了!我独自来找你,你仍旧寂寞地守着那古庙西边的一间房子,面貌还是从前一般地清瘦,感情还是从前一般热烈。庭前的铜缸,铜缸里的荷叶,大概是从前所没有的吧,还多了一位多情姑娘,常来打破你的寂寞。究竟总不是好事,几年来枯守着古庙的一间房子,感觉上也未免太单调而且枯燥了吧。爱好文艺的人总该设法使感觉不要十分枯燥单一才好。

秉璧 五,二十一。

(附答)

这是我的朋友郑秉璧君寄来的一封信,现在抄出发表在这里。自从《情书一束》出版以后,我直接间接听见许多新闻。最奇怪的是一个中学校的学生们来信向北新书局定七十本《情书一束》,后来忽然又来信说是不要了,大约也是“教育家”说这是小说家利用青年的弱点的缘故。这在我本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出版的书局受些损失罢了,虽然我知道《情书一束》决不是“教育家”所能阻止流行,而且生意之佳,在北新书局最近出版书籍里也算数一数二的。我最痛恨的是那以耳代目的盲人,他们其实未翻过《情书一束》的一页,只是渺渺茫茫地说:“这是陷害青年!”我并不是说,《情书一束》是什么了不得的劝善规过的书,普天下青年男女非读不可,——如果我做得到教育总长,我或可以下一道指令,把《情书一束》列入大学中学课程内,可惜我非“老虎”,总长之梦,此生已属渺茫,自难强天下之青年以读“情书”,如吾家孤桐先生之强天下之青年以读“经”,以学“古文”,以反对白话。然而我虽不学无术,我乃砖塔寺畔的一小僧,却不妨大胆宣言:如果高中学生而不能读《情书一束》,那样中学教育可算完全失败;如果大学学生而不能读《情书一束》,那样虚伪大学也该早点关门!

《情书一束》虽写得不好,但态度却是十分严肃的。坊间旧小说,“陷害青年”(?)者何限,“教育家”能一一摧残之乎?如果世界上没有恶,那就根本用不着什么教育。不,我不该谈什么教育,还是:溜溜去吧,鼻孔又塞起来了。至于秉璧恭维我的话,那是应该的,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一九二六,秋天,于伤风头痛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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