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辨体彚选卷一百九十三

(明)贺复征 编

○进策一

审势【宋苏洵】

治天下者定所尚所尚一定至于万千年而不变使民之耳目纯于一而子孙有所守易以为治故三代圣人其后世逺者至七八百年夫岂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于是盖其子孙得其祖宗之法而为据依可以永久夏之尚忠商之尚质周之尚文视天下之所宜尚而固执之以此而始以此而终不朝文而暮质以自溃乱故圣人者出必先定一代之所尚周之世盖有周公为之制礼而天下遂尚文后世有贾谊者出说汉文帝亦欲先定制度而其说不果用今者天下幸方治安子孙万世帝王之计不可不预定于此时然万世帝王之计当先定所尚使其子孙可以安坐而守其旧至于政弊然后变其小节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故享世长逺而民不茍简今也考之于朝野之间以观国家之所尚者而愚犹有惑也何则天下之势有强弱圣人审其势而应之以权势强矣强甚而不已则折势弱矣弱甚而不已则屈圣人权之而使之甚不至于折与屈者威与惠也夫强甚者威竭而不振弱甚者惠亵而下不以为德故处弱者利用威而处强者利用惠乘强之威以行惠则惠尊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故威与惠者所以裁节天下强弱之势也然而不知强弱之势者有杀人之威而下不惧有生人之惠而下不喜何者威竭而惠亵故也故有天下者必先审知天下之势而后可与言用威惠不先审知其势而徒曰我能用威我能用惠者末也故有强而益之以威弱而益之以惠以至于折与屈者是可悼也譬之人身将欲饮药饵石以养其生必先审观其性之为阴其性之为阳而投之以药石药石之阳而投之阴药石之阴而投之阳故阴不至于涸而阳不至于亢茍不能先审观已之为阴与已之为阳而以阴攻阴以阳攻阳则阴者固死于阴而阳者固死于阳不可救也是以善养身者先审其阴阳而善制天下者先审其强弱以为之谋昔者周有天下诸侯太盛当其盛时大者已有地五百里而畿内反不过千里其势为弱秦有天下散为郡县聚为京师守令无大权柄伸缩进退无不在我其势为强然方其成康在上诸侯无大小莫不臣伏弱之势未见于外及其后世失德而诸侯禽奔兽逃各固其国以相侵攘而其上之人卒不悟区区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制服强国是谓以弱政济弱势故周之天下卒毙于弱秦至孝公其势固已骎骎焉日趋于强大及其子孙已并天下而亦不悟专任法制以斩挞平民是谓以强政济强势故秦之天下卒毙于强周拘于惠而不知权秦勇于威而不知本二者皆不审天下之势也吾宋制治有县令有郡守有转运使以大系小丝牵绳聨总合于上虽有地在万里外方数千里拥兵百万而天子一呼于殿陛间三尺竖子驰传捧诏召而归之京师则解印趋走惟恐不及如此之势秦之所恃以强之势也势强矣然天下之病常病于弱噫有可强之势如秦而反陷于弱者何也习于惠而怯于威也惠太甚而威不胜也夫其所以习于惠而惠太甚者赏数而加于无功也怯于威而威不胜者刑弛而兵不振也由赏与刑与兵之不得其道是以有弱之实着于外焉何谓弱之实曰官吏旷惰职废不举而败官之罚不加严也多赎数赦不问有罪而典刑之禁不能行也冗兵骄狂负力幸赏而维持姑息之恩不敢节也将帅覆军疋马不返而败军之责不加重也羌戎强盛凌压中国而邀金缯増币帛之耻不为怒也若此类者太弱之实也久而不治则又将有大于此而遂浸微浸消释然而溃以至于不可救止者乘之矣然愚以为弱在于政不在于势是谓以弱政败强势今夫一舆薪之火众人之所惮而不敢犯者也举而投之河则何热之能为是以负强秦之势而溺于弱周之弊而天下不知其强焉者以此也虽然政之弱非若势弱之难治也借如弱周之势必变易其诸侯而后强可能也天下之诸侯固未易变易此又非一日之故也若夫弱政则用威而已矣可以朝改而夕定也夫齐古之强国也而威王又齐之贤王也当其即位委政不治诸侯并侵而人不知其国之为强国也一旦发怒裂万家封即墨大夫召烹阿大夫与常誉阿大夫者而发兵击赵魏赵魏尽走请和而齐国人人震惧不敢饰非者彼诚知其政之弱而能用其威以济其弱也况今以天子之尊藉郡县之势言脱于口而四方响应其所以用威之资固已完具且有天下者患不为焉有为而不可者今诚能一留意于用威一赏罚一号令一举动无不一切出于威严用刑法而不赦有罪力行果断而不牵众人之是非用不测之刑用不测之赏而使天下之人视之如风雨雷电遽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所从发而不可逃遁朝廷如此然后平民益务检慎而奸民猾吏亦常恐恐然惧刑法之及其身而敛其手足不敢輙犯法此之谓强政政强矣为之数年而天下之势可以复强愚故曰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然则以当今之势求所谓万世为帝王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者其尚威而已矣或曰当今之势事诚无便于尚威者然孰知夫万世之间其政之不变而必曰威邪愚应之曰威者君之所恃以为君也一日而无威是无君也久而政弊变其小节而参之以惠使不至若秦之甚可也举而弃之过矣或者又曰王者任德不任刑任刑覇者之事也非所宜言此又非所谓知理者也夫汤武皆王也桓文皆霸也武王乘纣之暴出民于炮烙斩刖之地苟又遂多杀人多刑人以为治则民之心去矣故其治一出于礼义彼汤则不然桀之恶固无以异纣然其刑不若纣暴之甚也而天下之民化其风淫惰不事法度书曰有众率怠弗协而又诸侯昆吾氏首为乱于是诛锄其强梗怠惰不法之人以定纷乱故记曰商人先罚而后赏至于桓文之事则又非皆任刑也桓文用管仲管仲之书好言刑故桓文之治常任刑文公长者其佐狐赵先魏皆不说以刑法其治亦未尝以刑为本而号亦为伯而谓汤非王而文非霸也得乎故用刑不必霸而用德不必王各观其势之何所宜用而已然则今之势何为不可用刑用刑何为不曰王道彼不先审天下之势而欲应天下之务难矣

审敌【苏洵】

中国内也四裔外也忧在内者本也忧在外者末也夫天下无内忧必有外惧本既固矣盍释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古者之忧忧在外今者之忧忧在内释其末可也而愚不识方今之所忧者为末也古者四裔之势大弱则臣小弱则遁大盛则侵小盛则掠吾兵良而食足将贤而士勇则患不在中原如是而曰外忧可也今之契丹姑无望其臣与遁求其志止于侵掠而不可得也契丹骄恣为日久矣岁邀金缯以数十万计曩者幸吾有西羌之变出不逊语以撼中国天子不忍使边民重困于锋镝是以彼日益骄而贿日益増迨今凡数十百万而犹歉然未满其欲视中国如外府然则其势又何止数十百万也夫贿益多则赋敛不得不重赋敛重则民不得不残故虽名为息民而其实爱其死而残其生也名为外忧而其实忧在内也外忧之不去圣人犹且耻之内忧而不为之计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无变也古者匈奴之强不过冒顿当暴秦刻剥刘项战夺之后中国溘然矣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践中原如决大河溃蚁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则中原之强固皆百倍于匈奴虽积衰新造而犹足以制之也五代之际中原无君晋瑭茍一时之利以子行事契丹割幽燕之地以资其强大孺子继立大臣外叛契丹扫境来冦兵不血刃而京师不守天下被其祸契丹自是始有轻中原之心以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举来冦章圣皇帝一战而却之遂与之盟以和夫人之情胜则狃狃则败败则惩惩则胜契丹狃石晋之胜而有景德之败惩景德之败而愚未知其所胜甚可惧也虽然数十年之间能以无大变者何也契丹之谋必曰我百战而胜人人虽屈而我亦劳驰一介入中国以形凌之以势邀之岁得金钱数十百万如此数十岁我益数百千万而中原捐数百千万吾日以富中国日以贫然后足以有为也故边境之上岂无可乘之隙使之来冦大足以夺一郡小亦足以杀掠数千人而彼不以动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将以蓄其鋭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败其逺谋古人有言曰为虺弗摧为虵奈何契丹之势日长炎炎今也柔而养之以冀其卒无大变其亦惑矣且今中国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犹恐之焉惧一物之不称其意者非谓中国之力不足以支其怒也然以愚度之当今中国虽万无有如石晋可乘之势者契丹之力虽足以犯边然今十数年间吾可以必无犯边之忧何也非畏吾也其志不止犯边也其志不止犯边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为则其心惟恐吾之一旦絶其好以失吾之厚赂也然而骄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曰邀之而后固也鸷鸟将击必匿其形昔者冒顿欲以攻汉汉使至輙匿其壮士徤马故兵法曰辞卑者进也辞强者退也今匈奴之君臣莫不张形势以夸我此其志不欲战明矣阖闾之入楚也因唐蔡句践之入吴也因齐晋契丹诚欲与吾战耶曩者陜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则之变岭南有智髙之乱此亦可乘之势矣然终以不动则其志之不欲战又明矣吁彼不欲战而我遂不与战则彼既得其志矣兵法曰用其所欲行其所能废其所不能于敌反是今无乃于此异乎且契丹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夺一郡杀掠数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动其心则我勿赂而已勿赂而彼以为辞则对曰尔何功于吾岁欲吾赂吾有战而已赂不可得也虽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计也天下孰不知赂之为害而勿赂之为利顾势不可耳愚以为不然当今外忧之势如汉七国之势昔者髙祖急于灭项籍故举数千里之地以王诸将项籍死天下定而诸将之地因遂不可削当是时非刘氏而王者八国髙祖惧其且为变故大封吴楚齐赵同姓之国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绾皆诛死而吴楚齐赵之强反无以制当是时诸侯王虽名为臣而其实莫不有帝制之心胶东胶西济南又从而和之于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黄屋刺客公行匕首交于京师罪至彰也势至逼也然当时之人犹且徜徉容与若不足虑月不图岁朝不计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无大变以及于孝景之世有谋臣曰鼌错始议削诸侯地以损其权天下皆曰诸侯必且反错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则反疾而祸小不削则反迟而祸大吾惧其不及今反也天下皆曰鼌错愚吁七国之祸期于不免与其发于逺而祸大不若发于近而祸小以小祸易大祸虽三尺童子皆知其当然而其所以不与错者彼皆不知其势将有逺祸与知其势将有逺祸而度已不及见谓可以寄之后人以茍免吾身者也然则错为一身谋则愚而为天下谋则知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谋而用一身之谋哉今者契丹之强不减于七国而天下之人又用当时之议因循维持以至于今方且以为无事而愚以为天下之大计不如勿赂勿赂则变疾而祸小赂之则变迟而祸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乐其迟也不若乐其小天下之势如坐弊船之中骎骎乎将入于深渊不及其尚浅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圣人除患于未萌然后能转祸而为福今也不幸养之以至此而近忧小患又惮而不决则是逺忧大患终不可去也赤壁之战惟周瑜吕蒙以为胜伐吴之役惟羊祜张华以为是然则宏逺深切之谋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鼌错所以为愚也虽然错之谋犹有遗憾何者错知七国必反而不为备反之计山东变起而关内骚动今者匈奴之祸又不若七国之难制七国反中原半为敌国匈奴叛中国以全制其后此又易为谋也然则谋之奈何曰契丹之谋不过三一曰声二曰形三曰实契丹谓中国怯久矣以吾为终不敢与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赂以养其力今也遽絶之彼必曰战而胜不如坐而得赂之为利也华人怯吾可以先声胁之彼将复赂我于是宣言于逺近我将以某日围某所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谓之声命边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闻其声声既不能动则彼之计将出于形除道翦棘多为疑兵以临吾城如此谓之形深沟固垒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见其形形又不能动则技止此矣将遂练兵秣马以出于实实而与之战破之易耳彼之计必先出于声与形而后出于实者出于声与形期我惧而以重赂请和也出于实不得已而与我战以幸一时之胜也夫勇者可以施之于怯不可以施之于知今夫呌呼跳踉以气先者世之所谓善鬬者也虽然蓄全力以待之则未始不胜彼呌呼者声也跳踉者形也无以待之则声与形者亦足以乘人于卒不然徒自弊其力于无用之地是以不能胜也韩许公节度宣武军李师古忌公严整使来告曰吾将假道伐滑公曰尔能越吾界为盗邪有以相待无为虚言滑帅告急公使谓曰吾在此公安无恐或告除道翦棘兵且至矣公曰兵来不除道也师古诈穷迁延以遁愚故曰彼计出于声与形而不能动则技止此矣与之战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内难新立意其必易与邻国之难伯王之资也且天与不取将受其弊贾谊曰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以病而赐罢当是之时而欲为安虽尧舜不能呜呼是七国之势也

策断上【苏轼】

二方为中国患至深逺也天下谋臣猛将豪杰之士欲有所逞于西北者久矣闻之兵法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向者臣愚以为西北虽有可胜之形而中国未有不可胜之备故窃尝以为可特设一官使独任其责而执政之臣得以专治内事茍天下之弊莫不尽去纪纲修明食足而兵强百姓乐业知爱其君卓然有不可胜之备如此则臣固将备论而极言之夫天下将兴其积必有源天下将亡其发必有门圣人者唯知其门而塞之古之亡天下者四而天子无道不与焉盖有以诸侯强偪而至于亡者周唐是也有以匹夫横行而至于亡者秦是也有以大臣执权而至于亡者汉魏是也有以蛮夷内侵而至于亡者二晋是也使此七代之君皆能逆知其所由亡之门而塞之则至于今可以不废惟其讳亡而不为之备或备之而不得其门故祸发而不救夫天子之势蟠于天下而结于民心者甚厚故其亡也必有大隙焉而日溃之其窥之甚难其取之甚密旷日持久然后可得而间盖非有一日卒然不救之患也是故圣人必于其全盛之时而塞其所由亡之门盖臣以为当今之患外之可畏者西戎北狄而内之可畏者天子之民也西戎北狄不足以为中国之大忧而其动也有以召内之祸内之民实执存亡之权而不能独起其发也必将待外之变先之以戎狄而继之以吾民臣之所谓可畏者在此而已昔者敌国之患起于多求而不供供者有倦而求者无厌以有倦待无厌而能久安于无事天下未尝有也故夫二国之患特有逺近耳而要以必至于战敢问今之所以战者何也其无乃出于仓卒而备于一时乎且夫兵不素定而出于一时当其危疑扰攘之间而吾不能自必则权在敌国权在敌国则吾欲战不能欲休不可进不能战而退不能休则其计将出于求和求和而自我则其所以为媾者必重军旅之后而继之以重媾则国用不足国用不足则加赋于民加赋而不已则凡暴取豪夺之法不得不施天下一动变生无方国之大忧将必在此盖尝闻之用兵有权权之所在其国乃胜是故国无大小兵无强弱有小国弱兵而见畏于天下者权在焉耳千钧之牛制于三尺之童弭耳而下之曽不如狙猿之奋掷于山林此其故何也权在人也我欲则战不欲则守战则天下莫能支守则天下莫能窥昔者秦尝用此矣开关出征以攻诸侯则诸侯莫不愿割地而求和诸侯割地而求和于秦秦人未尝急于割地之利若不得已而后应故诸侯常欲和而秦常欲战如此则权固在秦矣且秦非能强于天下之诸侯秦惟能自必而诸侯不能是以天下百变而卒归于秦诸侯之利固在从横也朝闻陈轸之说而合为从暮闻张仪之计而散为横秦则不然横人之欲为横从人之欲为从皆使其自择而审处之诸侯相顾而终莫能自必则权之在秦不亦宜乎向者寳元庆歴之间河西之役可以见矣其始也不得已而后战其终也逆探其意而与之和又从而厚馈之惟恐其一日复战也如此则贼常欲战而我常欲和贼非能常胜也特持其欲战之形以乘吾欲和之势屡用而屡得志是以中国之大而权不在焉欲天下之安则莫若使权在中国欲权之在中国则莫若先发而后罢示之以不惮形之以好战而后天下之权有所归矣今夫庸人之论则曰勿为祸始古之英雄之君岂其乐祸而好杀唐太宗既平天下而又岁岁出师以从事于外域盖晚而不倦暴露于千里之外亲击髙丽者再焉凡此者皆所以争先而处强也当时羣臣不能深明其意以为敌国无衅而我则发之夫为国者使人备已则权在我而使已备人则权在人当太宗之时边庭震恐以备中国故中国之权重茍不先之则彼或以执其权矣而我又鳃鳃焉恶战而乐罢使敌国知吾之所忌而以是取必于吾如此则虽有天下吾安得而为之唐之衰也惟其厌兵而畏战一有败衂则兢兢焉缩首而去之是故奸臣执其权以要天子及至宪宗奋而不顾虽小挫而不为之沮当此之时天下之权在于朝廷伐之则足以为戚舍之则足以为恩臣故曰先发而后罢则权在我矣

文章辨体彚选巻一百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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