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辨体彚选巻三百九十四

(明)贺复征 编

○论三

正统论【宋欧阳修】

凡为正统之论者皆欲相承而不絶至其断而不属则猥以假人而续之是以其论曲而不通也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尧舜夏商周秦汉唐是也始虽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于一夫一天下而居上则是天下之君矣斯谓之正统可矣晋隋是也天下大乱其上无君僭窃并兴正统无属当是之时奋然而起并争乎天下有功者强有徳者王威泽皆被于生民号令皆加乎当世幸而以大并小以强兼弱遂合天下于一则大且强者谓之正统犹有说焉不幸而两立不能相并考其迹则皆正较其义则均焉则正统者将安予夺乎东晋后魏是也其或终始不得其正又不能合天下于一则可谓之正统乎魏及五代是也然则有不幸而丁其时则正统有时而絶也故正统之序上自尧舜歴夏商周秦汉而絶晋得之而又絶隋唐得之而又絶自尧舜以来三絶而复续惟有絶而有续然后是非公予夺当而正统明然诸儒之论至于秦及东晋后魏五代之际其说多不同其恶秦而黜之以为闰者谁乎是汉人之私论溺于非圣曲学之说者也其说有三不过曰灭弃礼乐用法严苛与其兴也不当五徳之运而巳五徳之说可置而勿论其二者特始皇帝之事尔然未原秦之本末也昔者尧传于舜舜传于禹夏之衰也汤代之王商之衰也周代之王周之衰也秦代之王其兴也或以徳或以功大抵皆乘其敝而代之初夏世衰而桀为昏暴汤救其乱而起稍治诸侯而诛之其书曰汤征自葛是也其后卒以攻桀而灭夏及商世衰而纣为昏暴周之文武救其乱而起亦治诸侯而诛之其诗所谓崇密是也其后卒攻纣而灭商推秦之兴其功徳固有优劣而其迹岂有异乎秦之纪曰其先大业出于颛顼之苖裔至孙伯翳佐禹治水有功唐虞之间赐姓嬴氏及非子为周养马有功秦仲始命为大夫而襄公与立平王遂受岐丰之赐当是之时周衰固巳久矣乱始于穆王而继以幽厉之祸平王东迁遂同列国而齐晋大侯鲁卫同姓擅相攻伐共起而弱周非独秦之暴也秦于是时既平犬夷因取周所赐岐丰之地而缪公以来始东侵晋地至于河尽灭诸戎拓国千里其后关东诸侯强僭者日益多周之国地日益蹙至无复天子之制特其号在尔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周之君臣稽首自归于秦至其后世遂灭诸侯而一天下此其本末之迹也其徳虽不足而其功力尚不优于魏晋乎始秦之兴务以力胜至于始皇遂悖弃先王之典礼又自推水徳益任法而少恩其制度文为皆非古而自是此其所以见黜也夫始皇之不徳不过如桀纣桀纣不废夏商之统则始皇未可废秦也其私东晋之论者曰周迁而东天下遂不能一然仲尼作春秋区区于尊周而黜呉楚者岂非以其正统之所在乎晋迁而东与周无异而今黜之何哉曰是有说焉较其徳与迹而然耳周之始兴其来也逺当其盛也规方千里为大小之国众建诸侯以维王室定其名分使传子孙而守之以为万世之计及厉王之乱周室无君者十四年而天下诸侯不敢侥幸而窥周于此然后见周徳之深而文武周公之作真圣人之业也况平王之迁国势虽蹙然周徳之在人者未厌而法制之临人者未移平王以子继父自西而东不出王畿之内则正统之在周也推其徳与迹可以不疑夫晋之为晋与乎周之为周也异矣其徳法之维天下者非有万世之计圣人之业也直以其受魏之禅而合天下于一推较其迹可以曰正而统耳自惠帝之乱至于愍怀之间晋如线尔惟嗣君继世推其迹曰正焉可也建兴之亡晋于是而絶矣夫周之东也以周而东晋之南也岂复以晋而南乎自愍帝死贼庭琅琊起江表位非嗣君正非继世徒以晋之臣子有不忘晋之心发于忠义而功不就可为伤也若因而遂窃正统之号其可得乎春秋之法君弑而贼不讨则以为无臣子也使晋之臣子遭乎圣人适当春秋之诛况欲干天下之统哉若乃国巳灭矣以宗室子自立于一方卒不能复天下于一则晋之琅琊与夫后汉之刘备五代汉之刘崇何异备与崇未尝为正统则东晋可知焉耳其私后魏之论者曰魏之兴也其来甚逺自昭成建国改元承天下衰弊得奋其力并争乎中国七世至于孝文而去夷即华易姓建都遂定天下之乱然后修礼乐兴制度而文之考其渐积之基其道徳虽不及于三代而其为功何异王者之兴今特以其不能并晋宋之一方以小不备而黜其大功不得承百王之统者何哉曰质诸圣人而不疑也今为魏说者不过曰功多而国强耳此圣人有所不与也春秋之旹齐桓晋文可谓有功矣呉楚之僭迭强于诸侯矣圣人于春秋所尊者周也然则功与强圣人有所不取也论者又曰秦起夷狄以能灭周而一天下遂进之魏亦夷狄以不能灭晋宋而见黜是则因其成败而毁誉之岂至公之笃论乎曰是不然也各于其党而巳周秦之所以兴者其说固巳详之矣当魏之兴也刘渊以匈奴慕容以鲜卑符生以氐弋仲以羌赫连秃发石勒季龙之徒皆四夷之雄者也其力不足者弱有余者强其最强者苻坚当坚之时自晋而外天下莫不为秦休兵革兴学校庶几刑政之方不幸未几而败乱其又强者曰魏自江而北天下皆为魏矣幸而传数世而后乱以是而言魏者纔优于苻坚而已岂能干正统乎五代之得国者皆贼乱之君也而独伪梁而黜之者因恶梁者之私论也唐自僖昭以来不能制命于四海而方镇之兵作巳而小者并于大弱者服于强其尤强者朱氏以梁李氏以晋共起而窥唐而梁先得之李氏因之借名讨贼以与梁争中国而卒得之其势不得不以梁为伪也而继其后者遂因之使梁独被此名也夫梁固不得为正统而唐晋汉周何以得之今皆黜之而论者犹以汉为疑以为契丹灭晋天下无君而汉起太原徐驱而入汴与梁唐晋周其迹异矣而今乃一槩可乎曰较其心迹小异而大同尔且刘知逺晋之大臣也方晋有契丹之乱也竭其力以救难力所不胜而不能存晋出于无可奈何则可以少异乎四国矣汉独不然自契丹与晋战者三年矣汉独髙拱而视之如齐人之视越人也卒幸其败亡而取之及契丹之北也以中国委之许王从益而去从益之势虽不能存晋然使忠于晋者得而奉之可以冀于有为也汉乃杀之而后入以是而较其心迹其异于四国者几何矧皆未尝合天下于一也其于正统絶之何疑

【原注云按正统之说修为首倡故作原正统论明正统论各一篇正统论上下二篇秦魏东晋后魏梁论五篇魏梁解或问各一篇正统辨二篇独此篇间架宏整辨论周详足以包诸篇之指故特取之然其论不能无可议也盖秦自庄襄以来虽号强大而周室尚存今以续周进之不已速乎晋自东迁之后虽云衰弱而正朔相承今反絶之夺之不巳遽乎甚者谓刘备未尝为正统则其意仅贤于帝魏之谬而终不知其为正统也又岂得为正论乎故为之说曰天下有有统有无统而有统之际或为正统或为霸统或为僭统或为余统然后可以尽正统之说】

纵囚论【欧阳修】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茍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方唐太宗之六年録大辟囚三百余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徳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徳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徳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徳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徳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髙不逆情以干誉

喾妃论【苏洵】

史记载帝喾元妃曰姜嫄次妃曰简狄简狄行浴见燕堕其卵取呑之因生契为商始祖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为周始祖其祖商周信矣其妃之所以生者神奇妖滥不亦甚乎商周有天下七八百年是其享天之禄以能久其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也使圣人而有异于众庶也吾以为天地必将储阴阳之和积元气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燕堕卵于前取而吞之简狄其丧心乎巨人之迹隐然在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践之何姜嫄之不自爱也又谓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简狄姜嫄为淫佚无法度之甚者帝喾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虽然史迁之意必以诗有天命鳦鸟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时惟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而言之吁此又迁求诗之过也毛公之传诗也以鳦鸟降为祀郊禖之侯履帝武为从髙辛之行及郑之笺而后有吞践之事当毛之时未始有迁史也迁之说出于疑诗而郑之说又出于信迁矣故天下皆曰圣人非人人不可及也甚矣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夏之衰二龙戏于庭藏其漦至周而发之化为鼋以生褒姒以灭周使简狄而吞卵姜嫄而践迹则其生子当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或曰然则稷何以弃曰稷之生也无菑无害或者姜嫄疑而弃之乎郑庄公寤生惊姜氏姜氏恶之事固有然者也吾非恶夫异也恶夫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弃之而牛羊避迁之而飞鸟覆吾岂恶之哉楚子文之生也虎乳之吾固不恶夫异也

六国论【苏洵】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巳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嬴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逺畧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巳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刼日削日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刼哉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茍以天下之天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髙帝论【苏洵】

汉髙帝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不如陈平揣摩天下之势举指揺目以刼制项羽不如张良微此二人则天下不归汉而髙帝乃木强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后世子孙之计陈平张良知之所不及则髙帝常先为之规画处置以中后世之所为晓然如目见其事而为之者盖髙帝之知明于大而暗于小至于此而后见也帝尝语吕后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必勃也可令为太尉方是时刘氏既安矣勃又将谁安邪故吾之意曰髙帝之以太尉属勃也知有吕氏之祸也虽然其不去吕氏何也势不可也昔者武王没成王幼而三监叛帝意百岁后将相大臣及诸侯王有武庚禄父者而无有以制之也独计以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与弱子抗吕后佐帝定天下为诸侯大臣素所畏服独此可以镇压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壮故不去吕后者为惠帝计也吕后既不可去故削其党以损其权使虽有变而天下不揺是故以樊哙之功一旦遂欲斩之而无疑呜呼彼岂独于哙不仁耶且哙与帝偕起拔城陷阵功不为少矣方亚父嗾项庄时微哙诮让羽则汉之为汉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恶哙欲灭戚氏者时哙出伐燕立命平勃即斩之夫哙之罪未形也恶之者诚伪未必也且髙帝之不以一女子斩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于吕氏吕氏之族若产禄辈皆庸才不足恤独哙豪健诸将所不能制后世之患无大于此者矣夫髙帝之视吕后也犹医者之视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无至于杀人而巳矣樊哙死则吕后之毒将不至于杀人髙帝以为是足以死而无忧矣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哙之死于惠帝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则吕禄不可绐太尉不得入北军矣或谓哙于帝最亲使之尚在未必与产禄叛夫韩信黥布卢绾皆南面称孤而绾又最为亲幸然及髙帝之未崩也皆相继以逆诛谁谓百岁之后椎埋屠狗之人见其亲戚得为帝王而不忻然从之邪吾故曰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

项籍【苏洵】

吾尝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刘备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故三人终其身无成焉且夫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急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为而徐制其后乃克有济呜呼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死于垓下无惑也吾于其战巨鹿也见其虑之不长量之不大未尝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晩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关籍于此时若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阳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巨鹿而犹徘徊河南新安间至函谷则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人既巳安沛公而雠籍则其势不得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楚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巨鹿之战也或曰虽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项梁死章邯谓楚不足虑故移兵伐赵有轻楚心而良将劲兵尽于巨鹿籍诚能以必死之士击其轻敌寡弱之师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关与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关与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则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赵何曰虎方捕鹿罴据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则碎于罴明矣军志所谓攻其必救也使籍入关王离涉间必释赵自救籍据关逆击其前赵与诸侯救者十余壁蹑其后覆之必矣是籍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功于秦也战国时魏伐赵齐捄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赵而破魏彼宋义号知兵殊不达此屯安阳不进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据关矣籍与义俱失焉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彼以为荆门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汉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太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剑门者而后曰险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椟而藏诸家拒户而守之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刼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文章辨体彚选巻三百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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