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弟弟,他离开这世界已经一年多了!他的死,究竟是他的幸福,还是他的不幸?这我可“说不清”;然而这对于我——只要在百忙中有些儿的闲暇,或者在深更夜静一个人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那种天真的面孔便要闯进我的脑子里来,仿佛在耳边上又听见了一声“哥哥”,一霎间,那种血肉模糊的尸身就好像摆在眼前来了。呵,我痛苦,然而我却愿意用这痛苦来挑出一些不愿意忘却的回忆。

弟弟在小孩子的时候,很顽皮,他从来就好像不觉得他应该读书似的。爸死的时候,他才三岁,家境困难,他当然不知道,这以后,每逢新年过完,听见妈打算的全是我的事情,他还只会睁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好像听人家说着不相干的海外故事似的,——其实他那时已经快要十岁,是该读书的时候了。

妈当时虽然吐了血,但还是要硬着头皮反抗那些伯叔们投来的欺侮;他承继着爸留下来的一间小商店,挺着腰在一般亲友们的面前硬把场面撑持;……这些,都是为了我们呵!她的希望是:让儿子们将来给她争口气吧!她就这样地活下来了。每年总是到年头就得到各处去为我们张罗读书费;不,应该说是为了我一个。借钱是那么艰难呵!她每次在轻蔑的眼光底下走出人家柜房的时候,心里只能这么想:先把大的一个“盘”出来吧。然而弟弟也就这么被丢在一边了。

弟弟有一身粗犷的皮肉。脸跟手都在太阳下晒得通红。矮矮地,然而气夺夺地,一见着人总是睁大着他那大大的黑眼睛。我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很少看见他,直到晚上,妈替我点着豆大火光的菜油灯,督着我温书的时候,他才鼻青眼肿地跳着回来,有时候,脸上还带着一条条的爪伤。当然,妈又要扭着他的耳朵拉在条凳上打屁股了。板子还没碰到肉,他就先要啊哟啊哟地乱嚷起来;等到打完了,一股幽怨而又不在乎的情绪又闪上他那黑红的脸庞。这样子,终于使妈用袖头蒙着眼睛哭了。不过,妈的哭,只在爸死的时候是号啕,用发髻碰着棺材,数说着她受伯叔们的欺侮跟邻舍们造谣的事情;可是在现在,她只能一面小声地抽搐着,一面偷偷地望望窗口上有没有偷看的眼睛。她的心是分成许多方面的呵:又怕大儿子不专心,又恨二儿子不争气,又怕邻舍们听见,又想着店子里的生意。一听见伙计们在外边跟顾客争论着的声音,妈常常是马上抹干了眼泪,装着没什么事似的拐着小脚儿又出去应酬去了。

虽然,弟弟并不因为这样就驯善起来,在桌旁老是弄着他的衣角,嘟起他的嘴唇。妈喊他:

“小田,吃饭了。”

没答。

“乖,吃了吧。”

又没答。他甚至于把嘟起的嘴唇闭了起来。

“你怕还要讨打!”妈愤怒起来了。

然而还是没答。

除非是祖父从外边叼着烟杆进来,吼着痰的声音,他才像老鼠般地躲开。妈见着祖父来,把哭脸也装着笑脸迎上去。祖父是曾经把叔叔们的谣言当成真事来痛骂妈过的。他跳起脚来骂:

“不要脸的,滚回你娘家去!不要污了我们的田氏门宗!”

弟弟就只怕他,然而他躲出门去的时候,隔窗帘就做了一下打枪的姿势:“嗵!”他嘴里面这么悄悄叫一声,又跑出去和一些野孩子们学兵操、打明仗去了。

有一天,因为一个伙计欺负了妈,他卖了货的钱自己装进袋子里被妈发觉了,他硬不承认,而且马上就要收拾行李离开店子。那意思好像说,“不是我,你一个寡妇就能够撑持到现在么?”

妈正在气得发战的时候,弟弟恰巧又在外边惹了祸回来,妈的打自然就更加不客气了。妈一面哭一面打:

“你怎么不争气呵!”

“啊哟啊哟……”

“你怎么变成了人呵!”

“啊哟啊哟……”

“你怎么……”

“啊哟啊哟……”

起头看的人都觉得好笑,渐渐的看见妈越打越认真,弟弟的声音也没有了,就只听见板子碰在屁股上清脆的声音。

这一回,妈才离开堂屋的时候,弟弟就不见了。顿时全屋都惊吓起来,提着灯笼四处分头找去。妈急得脸发白,几乎疯狂,看见那些街邻幸灾乐祸的脸色,好像说田家那寡妇出了“报应”了!而且渐渐都围了上来:

“跑了吗?”

“跑了!”

“怎么跑了?”

“哦!跑了!”

妈听见这些声音,幸好不曾昏倒下去。妈哭着悄悄向我说,她后悔她不该错打弟弟了。好容易到了第二天上午才在母舅家的堂屋门背后找着,硬拉了回来。从此以后,众人就给他取一个叫“蛮子”的绰号了。

弟弟的确有一股蛮劲儿。他常常嘲笑我;因为我是曾经过继给大伯母承祧了的。所以弟弟有时在受气之后见我笑他,就粗暴地喊道:

“滚,滚,滚回你家屋里去吧!”

虽然我感觉到好像受了侮辱,但我只好让他。我有时候真怕他用他那粗暴的拳头打上我这瘦筋筋的身上的。

“嗯,嗯,不要脸,赖着吃人家的饭!你阔,这新衣裳还是我家的!”他再这么说的时候,我也真的就要马上脱下衣裳,负气地跑到大伯母那儿去。可是妈又把我拉着了。她叫我不要信他的话。她说我是两边的儿;他是“蛮子”。

不过,弟弟这蛮劲儿有时候是很有用的。有一回在离开门口不远,一个同学欺侮我的时候,我红着脸把手一扬,可是这位同学并不怕,依然直冲冲地站在我的面前,弄得许多围看的人都哄笑了。可是弟弟却舞动着一根大秤杆吆喝着赶上来了,老远就听见铁秤钩摇撞在秤杆上叮当的声音。那同学掉转屁股就跑,弟弟还追了十几步。围着看的人们自然又哈哈的笑,可是这笑声的意味又不同先前的了。

妈有时候,在无可如何中,停着手上的针线,睁着遐想似的眼睛,自己安慰自己地喃喃说着:

“算命的说我还有十年就交运了,你们两弟兄是一文一武,十年……”

虽然十年,然而在母亲那嘴角上一霎的微笑好像表示着并不算长。不过这以后,她觉得究竟非把弟弟送进学校不可了。就是关也把他关在学校里,于是坐着来等这“十年”!究竟因为钱的关系,弟弟跟我只好各人进一个不同的学校,他是跟那些光脚板的孩子们同学的。还不到一年我就看见他读破了五本《三字经》。那学校的先生在怎样的教法,学生在怎样的读法,那只有天晓得。我在外县放暑假回家的时候,听见妈说,先生喜欢抽鸦片烟,弟弟是常常在小河里水淋淋地拉回来的。

后来,生活一天天地困难起来,店子几乎开不下去。妈叫我不要读书了,趁着有一个亲戚在军队里做官,叫我到他那儿去。至于弟弟呢,他已经十四岁了,只好再叫他读两年书,好经理店子,妈也好有替手了。

弟弟这天当我同妈商量的时候,他在门那面悄悄的听一会儿就不声不响地出去赌钱去了。因为是新年,妈也不管他的。我有时问他:

“弟弟,今年你愿意读什么学校?”

“别管我的!”他怔一下大眼睛又走了。

以后那些伙计们便逗他:

“小田!你还赌钱;你哥哥要做官去了!”

弟弟放下牌,横着眼睛说道:

“不稀罕,哼,做官!妈妈的,你也小田小田的,滚你妈的蛋!”

“看你这就不是做官人的样子!”他们还逗他。

“滚你妈的!”

妈忽然拿着板子出来了:

“我不信,甚么新年就打不得!哼,你要横豪,等娘闭了眼睛的时候!”

弟弟气得眼睛发直,拐拐旁边的王二,把牌一抛,就一溜烟的跑了。

有一天,一个伙计向妈说,他听见隔壁的王二在跟弟弟商量偷跑呢。妈就赶快把房里的柜子打开看,钱是好好的,不曾动过一点,跟着就赶快找一把锁来锁上了。心想他没有钱决不敢跑的。况且从来没有出过门的他跟王二,一定也不会晓得从哪条路走。叫防着他就是了。

谁知到了妈给我看好日子要起程的前一天,王二的妈跑来问我们看见她家的王二没有,妈也才发觉了弟弟的不在,着急起来了。于是又弄得大家分头去找。妈再去看看柜子,好的;钱,也好的;别的什么东西也都不曾动一点儿。妈这才抱着弟弟昨天刚换下来的汗衣哭起来了。她哭她从前不该忘了他读书的问题;她没有好好地养过他;连好的衣服也没有给他缝一件;就是要走,连好日子都不拣一个,一个钱都不拿就走了!

“我怎么对得起他呵!”妈这么地哭。

后来在无可如何中,妈只好但愿他是向着亲戚那儿去的。拣好了许多他的衣裳,装在我的箱子里,还特别把弟弟平日心爱的一个饼干筒子拿出来装进一些糖炒的米花进去。

“你去见着弟弟说,给,这是他的,叫他不要忘了妈妈……”

妈说到这里简直又哽咽地哭起来了,泪水一颗颗地滴进米花筒子里。

“我怎么想得完呵!你还没有回家的时候,他说,妈妈,你老人家也辛苦了,明年我来看店子。我说,……他又说,妈妈,你不要给我做衣裳了,哥哥的我还可以穿,……哪晓得他才骗了我走了呵!他丢了这许多想头,我怎么……”

妈又涌着泪水说不下去了。我无可如何地站在旁边。

“妈妈,弟弟不会走失的,一定是到那边去了。我不要坐轿子了。我也走路去。”

妈陡然把眼睛睁大起来,望着我,感动得嘴唇非常颤动。

“不。”她说,“轿子已经订好了,坐去,不要给人家笑话!还是坐轿子去,娘就是吃稀饭也不要紧。只要你们在外边好好做事,一天高升一天,挣得钱回来。你只要去记得给弟弟说,不要忘了妈妈……”

我坐着轿子,在许多羡慕的眼光中离开家乡,到了亲戚那儿的时候,果然他们嚷着弟弟已经在那儿了。他们原来说马上叫他回来的,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肯,他说他当火夫都干的。他们就只好把他留在这儿当弁兵了。

我到的这天,很想马上就见到他,可是他怎么也不来。一直到第三天上我才在书记处的门口见他兴冲冲地跑了来,我几乎不认得了。他的身上已经换了灰布军衣,挂着一只小小的白郎宁。他这样的变化,我心里面感着了些儿的微痛。想着我们这样的分歧,我简直非常的不安。才要招呼他,可是他一掉头就飞跑出去了。以后虽然见了面,然而也仅仅是三两句,没有一点好声息——

“弟弟,你不要伙着他们弁兵们去赌钱呵!”我说。

“嗯,嗯,……”一句。

“弟弟,你没有事,哥哥来教你一点书。”我又说。

“嗯,嗯,……”两句。

我再说:

“弟弟……”

“嗯,……”他把大眼睛一怔,把我送他的新从省城买来的打火机拿着又走了。

后来就常常听见他跟弁兵们赌钱,甚至吵架的事情。大家都非常担心。恰巧在这个时候,我们这里的部队跟驻在我们家乡的部队通电开战了,而且已经在前线上得了胜利。那亲戚高兴地说道:

“好,打到你们的家乡,就叫你妈妈把他关起来吧。”

在路上开差的时候,我很想叫他同我们一块在后方走,但是一点影子也找他不着;特别是进攻家乡狮虎岗的那天非常担心。对面的部队正死守在岗上,沿岗子散着一条好几里的散兵线,俯望着我们走到的一条小市镇。站在镇头,很清楚地可以看见岗子上的桥头正在冲锋,子弹像蜂子般哧呀哧地向头上掠过。据说我们的先头部队已经冲上去了。那亲戚也冲上去了,是正面。呵,弟弟才十四岁呵,那小手儿怎开得来那小手枪!

等到打败敌军,踏着许多已死的尸体进城的时候,我的眼睛急急地在那里面搜索。在路上,我抓着这个问,抓着那个问。等到回家的时候,妈说弟弟是骑着一匹蛮马跟着队伍进城,人在那马上小小地怪可怜的,可是他刚回来吃了半碗饭,怕别人抓住他似的,又跳跳地骑上马跑去了。妈的那话里倒带了几分得意似的。因为有邻人在旁边,她的话说得就更响。

后来才知道弟弟真胆大。当那些弁兵冲锋的时候,叫他不要去,他答应了,然而终于也跟着他们的屁股后走去。等到冲过桥的时候,才发现他从离桥两三丈远在黄菜花林中钻了出来。嘴唇乌白,不说话,跟着走了。

后来我们虽是同一个部队住了四年,然而说话的时间是很少的。他挨了亲戚的打的时候,简直不告诉我;就是他病了,也在几天后才使我知道。我要他到我的床上去,他不;我只好在他的垫着一床子的板床前看守他。问他为什么挨了打,他只是不高兴的说道“哪里哪里”,脸就转向墙壁那面去。虽然后来也听见他向别人批评我,(那是当他要进军官学校前几天的事了。)说我身体太弱,说我不该抽烟,而且说我没有打算进军官学校——“现在只有军官学校才是出路的!”他说。

有一天在街上一个弁兵喊他:

“喂,小田!打牌去么?”

他只懒懒地用鼻音回答一声:

“唔,我还有事。”就赶快三步两步的走了。

好久不见,这使我倒很奇怪,后来想,其实也并不奇怪什么。不是他已经进了军官学校了么?

每逢放星期,他出街,也拴斜皮带。然而刚刚走出校门,他开头还直率地向着那些同一间寝室的同学问:

“喂,看戏去么?”

人家却没有理,走了。他于是就孤零零地剩在那儿。后来他渐渐就把直率改为搭讪搭讪了。于是到我房里来的时候就渐渐的多了些,而且居然开始叫我“哥哥”了。虽然,他还是常常带着一副幽怨的表情说道:

“我很悔,早不该当了弁兵,而且也没有读过书!”

后来我们的部队被打败了,那亲戚也没有了事,家乡的生活更困难,家里的小店子也只好关门了,弟弟跟我也就不得不另外想办法去。弟弟又进了一个军官学校,我也进一个。到这时,大家每逢放星期,才一块儿玩玩。虽然那怪脾气并不就抛了的。

记得在他毕业的时候,我向他说要买一条斜皮带送他。那天趁他还没有来的时候,我约着几个同学一道去买。因为钱少,买了一条中等的。当我们在公园里等他来的时候,我很高兴地给他,以为他也一定很高兴了;可是他把皮带拿着看了一下,又望望他腰上借来拴的那一条最宽的皮带,陡然脸色转青,眼睛发直,把皮带啪的一声丢在椅上,转身就走。朋友们都惊异起来了。我恨不得要跳起来打他几下,但我终于和平下来,把他拉回,许他另外买一条去。他才在许多惊异的眼光中愤愤地坐下来了。

从此以后,他分配到另一个部队,我们就没有机会见面。有一回,我在报上看见战争又起了。似乎很厉害,七八个大部队的代表都在忙碌,这个跑过去,那个跑过来。情形是一步一步的紧起来了。而且是大规模的。火线接触的地方,就离弟弟他们那儿不远。自然他们这回又参加火线了。

我很担心他,他这时是一个候差员,上前线去是不成问题的了。他一个星期来一封信,可是一个月以后就不曾来了。我很着急,写信到家里去问,而家里也写信来问我。说不定这回准是死了。报上曾经登载着一个这样的消息,这回的战争曾经有许多外国人拿着望远镜在高山上观阵,见两军白刃肉搏,死伤数万,认为虽第一次世界大战也不过如是。呵,完了!我悲伤地把报纸丢在一旁,望着那窗外灰暗的天空,我才后悔我不该不早把弟弟劝回家去了!

可是一个月后,忽然又得着来信,并没有死。这年我回家,就打算索性跟妈商量,叫他回来重理爸的生意算了。

一到家,妈告诉我,弟弟的一个同事曾经来过我家,曾经详细地讲到他在战场上的情形。他这回是被派去做侦探的,第二天就被敌人的步哨抓去了。那天传来的消息,说是敌人前线杀了十几个侦探,他的同事们都以为他同时被杀了。谁知他被抓去的营部,那营长是他前一个军官学校的同学,在杀的时候把他留了下来。虽然在营长没有看见他之前,也曾经在横梁上吊过鸭儿浮水,挨过一顿鞭打了!

“妈妈,叫他回来好了,我们再把爸的生意开起来。让弟弟这样冒危险算什么呢?”

妈叹口气说道:

“没办法呵!现在哪还开得起生意!只愿天爷保佑,你们再做两年挣点钱回来,就把他叫回来好了。”

她息一会儿又说:

“其实我常常想着你们呢,两个儿子都一下离开了我的身边,我真过不惯呢。我有时想,索性把你们叫回来吧。有吃没吃,总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可是呵,这几年真难。不过你弟弟的这回灾星过了,说不定会升官呢,何况他这回已经有了功劳苦绩。我守了你们十几年了呵!想起我从前受了多少的……”妈哽咽起来了。最后她又安慰似的说道:“算命先生说我还有十年……”

妈一提起还是从前说的那“十年”,可是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同时家境也太难,别的路子也没有。不过,这以后弟弟的来信,常常表现着他愤慨的语调。他说他要追求知识,重新努力看起书来了。

一年以后,我对我的生活感觉到很大的无聊,同时在南京的一个朋友来信也劝我出去。当我回家同妈商量好起身的时候,妈叫我顺路去看看弟弟。弟弟也来信说是要在我到的那天来江边接我。可是到了江边的时候,我用欢欣而急迫的眼光搜索着一切人丛;没有呵!我惘然地失望了好久。

等到跑进他们的旅部的时候,他的同事们才说他被派着押送东西到省城去了,明天就要回来。那些同事早就知道我要往南京去的,以为我将来一定是很有办法的了,都来跟我周旋,说他们都是弟弟的好朋友。他们说弟弟人很小,人家都欺负他。他曾经被一个连长打过呢。他似乎很消极了。

第二天我还在弟弟的床上没有起身的时候,就听见耳朵边有人在叫着“哥哥”,我睁开眼睛来,几乎不认得他是我的弟弟了。脸虽然还是那样黑,然而已很瘦,颧骨似乎快要挺出来了。脸上已再不是从前的那么粗犷,换上的是一副深沉的气色。他望着我似乎很高兴,然而却又讲不出话来似的。

“弟弟,等了你一天了。”我翻起身来抓住他的手说。

“是呀,我赶回来了呢。”

“弟弟,你……”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同事走进来,弟弟忽然就给我挤一下眼睛,似乎暗示我不忙说话。催着我洗了脸就一道出来。

在路上,弟弟向左右望了望才说道:

“那几个家伙跟你谈过些什么没有?”

“谈过,只是随便谈谈。他说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

“哼,好朋友!他们还不曾把我害得死。哥哥,你去了以后,我将来一定要来呢。这种事情真不是人干的,卑鄙龌龊!”

正讲到这里的时候,弟弟的肩头忽被重重的拍了一下,随着抛来一声:

“哪里去?”

我吃了一惊,一看,原来又是弟弟的一个同事。

“喂,别开这样的玩笑。”弟弟严正的说。

“妈的,玩什么笑,走,打牌去。”

“你晓得我最近不打牌,没钱。”弟弟的眼珠在怔,我看他要生气似的。忽然那边街口上闪出来一个穿华达呢军服的高级军官,那同事就赶快转过背去立正敬礼去了。

弟弟拉着我的袖子就说:

“快走!”

我们一下就转了弯,避开那两个人了。真想不到,才两年多不见,弟弟竟也这么变了。眼睛虽然闪着天真的光,可是一脸笼罩着的是沉默。他的军服已经不讲究,斜皮带已经用的是窄窄的了。

“弟弟,那条我送你的皮带呢?”

他脸红了一下,答道:

“喝,不要了!马马虎虎。”

我留了两天,他告诉了我许多愤慨的事情。他仍然后悔他早不读点书,要不然可以走了。说到这里他就非常凄然。临走的时候,他送了我很远,热情地抓住我的手,睁大着眼睛望了我好半天,才叹一口气说道:

“哥哥,我一定存点钱,我一定来的。这种牺牲我实在不干了!”

他眼泪冒了出来,我也非常的黯然。我离他走了很远,还见他不曾掉过头去。呵,谁知呵,这一次竟是永别!

我出来又已经好几年了。弟弟呢,一年出来不成,两年出来不成,三年,终竟在一场战争中的枪弹下面牺牲了!唉!

一九三四年七月

1934年8月27日~1934年9月10日载《申报·自由谈》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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