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少墟集卷十一

明 冯从吾 撰

池阳语录

河北西寺讲语

万历辛亥孟冬卄一日先生至池阳谒王端毅公王康僖公马谿田先生张玉坡先生温一斋先生祠墓门人数十人从之是日天气睛明冬日可爱两两三三煞有春风舞雩之意咏歌归来门人韩学博及诸生百有余人候讲於寺先生曰吾关中如王端毅之事功杨斛山之节义吕泾野之理学李空同之文章足称国朝关中四絶然事功节义系於所遇文章系乎天资三者俱不可必所可必者惟理学耳吾辈惟从事於理学则事功节义文章随其所遇当自有可观处不必逐件去学而後谓之学四先生也

先生曰事功如端毅节义如斛山真爲国朝第一然学端毅者不当学事功学斛山者不当学节义何也假如端毅当日上疏後即触怒逮狱遭谴播迁如斛山则端毅当以节义名不得以事功名矣如斛山当日上疏後蒙温旨嘉纳陟华跻膴则斛山又当以事功名不得以节义名矣可见吾辈只当就二公同道二公易地皆然处学不当在事功节义上学但不知二公同道处何在易地皆然处何在愿共思之毋草草看过

问理学与举业同异先生曰以举业体验於躬行便是真理学以理学发挥於文辞便是好举业原是一事说不得同异又曰今之务举业者多在文字上求好不在心术上求好不知七篇者有形之举业固要好一念者无形之举业尤要好不然心术一念少差则终身事业可知又何论功名哉

问明年科年屈指试期止有数月欲务举业恐妨理学欲务理学恐妨举业奈何先生曰理学使妨於举业则理学亦异端谈玄说空之学非吾儒进德修业之学矣理学原不离举业如明年科年诸君中有自家应举者有子弟应举者时日已迫工夫不多父兄固当督责乎子弟自家亦当督责乎自家勿事优游玩愒月日如此便是学否则非学收心静养简事寡交将一切声色货利屏之絶之如此便是学否则非学看书作文时务要潜心体验就在此处发挥道理使一一可见诸行事如此便是学否则非学絶奔竞营爲之念下忘食忘寝之功衆皆驰逐我独恬淡如此便是学否则非学其得隽也念县官之宠遇何爲而布素不改其偕计也念千里之跋涉又何爲而株守弥坚如此便是学否则非学从此得第则仕途一味奉公而不敢萌荣身肥家之念及至悬车则林下一味谈道而不敢忘耕田凿井之恩如此便是学否则非学树标一代流芳千古皆决於今日之一念毋以今日举业爲妨功而废业也窃愿诸君从此打起精神发起志愿断断然欲以爲贤而爲圣不专专欲以爲解而爲魁则岂惟自家不负科名即父兄亦永锡之光不惟父兄永锡之光即百二山河亦与有荣施矣倘见不及此第曰时日已迫工夫不多方且举业不暇奚暇理学无论今日所读何书所作何文日用饮食鲜能知味即使口耳记诵幸博巍科则功名到手心意满足倘万一谦虚者化而爲骄傲谨守者变而爲纵恣彼时自家固不能把持乎自家父兄又岂能约束乎子弟临渇掘井临渊羡鱼方曰如何做人不亦晚乎爲今之计莫若就在今日勘破将来一着养成终身根本不出举业直跻圣域岂非一举两得之道哉若外举业言学是异端谈玄说空之学非吾儒进德修业之学也不知诸君以爲何如

问在止於至善先生曰圣贤学问只在心性用功性者心之生理人性原来皆善至善者性体也止於至善则当下直合性体矣五覇不知性体至善故假仁假义二氏不知性体至善故絶仁弃义告子不知性体至善故有杞柳湍水之议若知性体至善学问止於至善则五霸自不消去假二氏自不能絶弃告子纷纷之议亦自悟其非矣此曾子之学独得孔氏之宗而万世学者之所不能违也

问知止止字是死煞字否先生曰论语止吾止止字是死煞字此止字是活字孔子十五便知止於从心所欲不踰矩所以终身学问都有着落一知止则胸中便有主张便有无穷妙趣当下便活泼泼地定静安虑正是知止妙处非如槁木死灰置一物於此而後曰止也圣人正恐人误认止字爲死煞故以定静安虑形容得止之妙

问中庸大旨先生曰中庸一书如一篇论天命章是冒头仲尼曰君子中庸是主意中间引舜顔武周反覆发挥君子中庸一句尚絅章是大结首章自天说到人以本体爲功夫顺言之也末章自人说到天以功夫合本体逆言之也故曰易逆数也知易则知中庸矣画前原有易删後岂无诗知画前之易则知天命之性

先生曰只中庸其至矣乎一句费圣人多少心尧舜授受大事也止说一个中字孔子又恐人看得中字太高远故不得已加一庸字若曰中者庸也既补出一个庸字又恐人看得太浅近又赞之曰其至矣乎可见这个中字非高非远非卑非近真愚夫愚妇可与知能而天地圣人所不能尽也子思一本中庸只是发挥此一句意

先生曰大学至治国平天下中庸至赞化育参天地皆是言学术不是言事功事功乃学术中之作用非与学术对言也後世迂视讲学而专讲事功此所以并事功亦不及古人可惜可惜

问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与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意同否先生曰中行者资学兼到者也狂狷者具美资而可进於中行者也狂狷一加学问便是中行矣正与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思君子思善人又思有恒语意同思有恒正所以思圣人思狂狷正所以思中行也岂专爲狂狷有恒而已哉奈何夫子思狂而天下遂有僞狂夫子思狷而天下遂有僞狷夫子思中行而天下遂有僞中行如古之狂也肆肆是真狂今之狂也荡荡便是僞狂古之矜也廉廉是真狷今之矜也忿戾便是僞狷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之圣人是真中行若乡原便是僞中行此夫子所以致慨於三疾而深恶乎乡原也

问理障之说先生曰不然谓之曰理自是无障谓之曰障还不是理如非礼之礼非义之义或者以此爲理障不知此正察理不精之障也岂理之障哉如人目中理上容不得砂石屑理上亦容不得金玉屑以理之所不能容者而强容之此正悖理不通之障也岂理之障哉或者又曰今有人於此病中纵欲固是欲障病中读书亦是理障先生曰且问病中理上该读书否曰理上不该读先生曰既是理上不该读却要读此亦悖理不通之障也岂理之障哉以悖理之障而反坐於理则寃理甚矣或者爲之快然

问吾有知乎哉无知也章大意先生曰圣人胸中如太虚然一无所有而亦无所不有鄙夫未问之前安得无故起念此正所谓未发之中也故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及鄙夫一问於我则因彼之问遂发动起我之知安得不竭两端两端既竭矣圣心尚有知乎哉依旧是无知故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此圣人之无知正圣人之所以有知也若人未问则自夸其知既欲己之胜乎人及人既问则自秘其知又恐人之同乎已使骄且吝胸中不知有多少机械此世人之有知正世人之所以无知也

先生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鄙夫未问知从何起两端既竭知从何留如诸生考试当题未出时安得无故下笔故曰无知及题既出因他题目才发动起我的文思故曰叩及文既完尚还有一句一意不尽发於文内否故曰竭及交卷後胸中依旧是题未下时光景故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

先生曰吾儒之无知无知而有两端佛氏之无知知无而两端亦无洪钟无声由叩乃有声虽由叩乃有声不知当未叩时虽无声而实有声声之理惟无声而实有声声之理所以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若无声而并无声声之理是废钟也未叩时若与洪钟同既叩後便与洪钟异虽既叩後与洪钟异其实原是未叩时与洪钟不同知未叩时之不同则知佛氏之言性与吾儒之言性佛氏之无知与吾儒之无知毫厘而千里也

先生曰佛氏以理爲障是空其声而并空其声声之理一切总归於空也所以无感时似与吾儒同一有所感便颠倒错乱依旧落於世味中而不可救药此正以理爲障之障也理何尝有障哉若不以理爲障则无障矣

先生曰圣人悯人之无知如见孺子将入於井故一当鄙夫之问便有怵惕恻隐之心便不容不竭两端非纳交於鄙夫非要誉於鄙夫非恶其有隐之声於鄙夫也

先生曰上智圣人与下愚鄙夫同只是中人多了些知识所以过於下愚者在此所以不及上智者亦在此何也当无感时无论上智下愚中人都是一様无知只是一有所感人一问及下愚则以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问一答一问二答二何尝不竭两端何尝添自家一些知识在内上智亦以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问一答一问二答二亦何尝不竭两端亦何尝添一些知识在内只是中人多不然或以知爲不知或以不知爲知或问一答二或问二答一便不肯竭两端便自家添许多知识在内世道人心之坏全坏於此等人此圣人所以自任以无知也爲中人者能亲师取友讲明正学刋落机知复还本真造到与下愚一般境界便是到上智圣人境界

先生曰阳明先生云个个人心有仲尼则个个人心有良知惟圣人能致良知所以鄙夫一问便竭两端不然则茫然无以置对又不然则记诵之学易穷何以能竭两端哉无知而能竭两端此正圣人之所以致良知圣人之所以爲无知也

问人生所遇不齐多不免动心奈何先生曰人心本自如太虚一切穷通得丧是非毁誉真如寒暑风雨原与太虚本体无与卑之存一徇世心不是高之存一愤世心尤不是只平心易气应之便合太虚之体随其所遇便都是潇洒快乐境界先生又曰请问人生所遇不齐不知动心後能齐否曰不能先生曰既不能可见还多了个动心到不如只平心易气应之自家还讨个受用自在

问先天後天之说先生曰人须要认得天字明白然後可言先後此处最要活看假如以起念爲天则未起念时爲先天既起念後便属後天如不睹不闻是先天至慎独便是後天继此而发爲事业则慎独又是先天事业又属後天矣摠之天字指当下言凡事有天凡事有先天後天最当活看如以伏羲之画爲天则未画爲先天既画即爲後天如以文王之卦辞爲天则伏羲之画爲先天而文王既演之後即爲後天如以周公之爻爲天则伏羲文王皆爲先天而周公作爻之後即爲後天先後字不可执一看

问和同之辨先生曰和同外面一様若虞廷都俞喜起之盛无一毫乖戾异议恰似同不知此和也非同也若後世安石秦桧之流当时附和者不少恰似和不知此皆私相迎合以取官爵耳此同也非和也和同外面一様只是君子小人心上不同讲和而不同处不可用吁咈献替字若用此则外面显然不同矣又何消辨和而不同同而不和

先生至弘道书院谒三先生祠毕一客曰端毅公父子当日极一时之盛今後人可谓否屯之极先生曰以端毅公父子如此勲业今否之极正泰之渐也如禹稷契同时奏功宜同时享报却不尽然禹以其身有天下报之最早享国却只四百年契之後若汤虽迟四百余年始有天下而享国则六百年稷之後若武王直迟千有余年中间去邠迁岐爲狄人所苦及文王羑里之戹一身一家且不可保自当日观之似天不可问不知享国却八百年天地间乘除加减道理原来如此

三先生祠内先生问其後人曰闻康僖公七岁能诗果否其後人述屋隙诗风来梁上响月到枕边明一联先生曰此不愧屋漏意

先生曰康僖公生长世家少年登第自筮仕至宦成通无坎坷中间止因得罪刘瑾罚粟三百石输边受许多苦楚至今尚论者以此爲康僖公第一美事可见学者不当以戹困爲不幸

问诸生中多有贫困不得读书者奈何先生曰顔子在陋巷中能博文约礼斟酌四代礼乐贫困曷尝悞了顔子读书余亦尝屡空因读陋巷章作二絶以自寛云命定难逃陋巷贫机关徒惹鬼神嗔不如打叠心源净做个羲皇以上人命定难逃陋巷贫奔忙徒惹世人嗔不如闭户焚香坐做个乾坤无事人人人若知难逃徒惹四字不惟高明者能自守即庸愚者亦见无益而自止矣

先生曰贫如夷齐千古称圣贫如顔渊千古称贤贫曷尝负人哉只恐人负贫耳

先生曰人贫而我怜之周之则可我贫而望人怜之周之则不可

先生曰贾谊上书痛哭流涕欲感动人主使天下太平孔子讲学亦是痛哭流涕欲提醒人心使万世太平圣人用心之苦如此

问徐行後长先生曰臯夔稷契之揖让只是个徐行後长操莽温懿之争簒只是个疾行先长

问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先生曰要看一道字天地间原有这个道理这个道理又非渺冥实不外祯祥妖孽蓍龟四体人之善不善一念处此天地间自然实理实事惟至诚能先知之他人实自昧之耳至诚前知是人自异於至诚非至诚异於人也

问儒一也何有真儒醇儒大儒名儒之别先生曰儒一也若立心制行一毫不假虽卓然以圣学自命而中间不无襍於二氏之学此可以言真而不可以言醇如纯然吾儒不襍二氏躬行实践不愧古人而硜硜自守尚隘与人爲善之量此可以言醇而不可以言大若闇然潜修而一腔四海退然如不胜衣而一念万年如舜之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诸人以爲善如横渠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圣继絶学爲万世开太平此之谓大儒而真醇不待言矣此三者总谓之名儒吾辈学爲儒者也请择於斯三者

庆善寺讲语

先生谒诸公祠墓之明日归长安门人百有余人祖於城南庆善寺因设讲席如昨先生坐已诸生请曰自昔大儒讲学宗旨不一愿先生提纲挈领使诸生有所持循先生曰自昔大儒讲学宗旨虽多端总之以心性爲本体以学问爲功夫而学问功夫又总之归於一敬君子小人之分只在敬肆之间敬者衆善之根肆者衆恶之门敬者衆福之根肆者衆祸之门敬则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肆则父子无亲君臣无义夫妇无别长幼无序朋友无信人人敬则天下治人人肆则天下乱尧舜只是个敬桀纣只是个肆可不畏哉可不辨哉故曰敬者圣学之要

问敬爲圣学之要固矣又云敬者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何也曰初学之士多以安详恭敬爲主多知收歛及至既学之後多自以爲有所得便寛一步自谓悟後全无碍不知悟处就是误处卒之放纵决裂坏人不小是徒知敬以成始而不知敬以成终也不知以文王之圣且缉熙敬止曰缉熙者无已时也故曰纯亦不已以孔子之圣纵学到从心所欲不踰矩地位而志学一念必不敢少已若少已便踰矩矣成始成终成终二字尤当玩味

先生曰敬者心之本体如见大宾承大祭此心不觉收歛岂纳交要誉恶声哉一自然而然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耳可见敬者心之本体原如是主敬云者不过以功夫合本体耳非硬将一物强置之胸中曰敬曰敬也

问见大宾能敬承大祭能敬是性体否先生曰是情也非性也是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见宾承祭能敬必有所以能敬者在此天命之性也此天命之性特因见宾承祭而後形非因见宾承祭而始有惟未见大宾而吾心先已有主未承大祭而吾心先已有神此之谓性体此之谓未发之中惟吾心先已有主所以一见大宾便能敬惟吾心先已有神所以一承大祭便能敬此之谓率性此之谓中节之和能敬者情所以能敬者性知其所以能敬而主敬者君子尽性至命之学

问人之所以异於禽兽者几希先生曰且只问禽兽见大宾承大祭能敬否人之所以异於禽兽者几希正指此一点能敬之性体耳不然人之目能视禽兽之目亦能视人之耳能听禽兽之耳亦能听人之口能饮身能动禽兽之口亦能饮身亦能动人义何异於禽兽哉孟子曰无辞让之心非人也余亦曰无恭敬之心非人也昔人有欲打破敬字者有谓目自能视耳自能听更说甚存诚持敬者盖未知人之所以异於禽兽者几希只在敬肆之间耳

问晋人以放达爲高近世高明者多傚之不知敬处安在先生曰晋人做出放达气象若与世相忘与人无竞不知如王戎钻核王衍三窟郗超入幕不知果相忘无竞否可见他放纵恣肆处正是机械变诈处故作无心处正是诡秘有心处

先生曰庄子言自得自适是言尧舜以天下劳心以天下爲桎梏不过要得人之得适人之适使别人得所而非自得自适也自得自适与吾儒之说不同只是要自家讨便益讨受用不管别人死活此庄子之逍遥所以坏心术而得罪於名教也

先生曰今人以敬爲僞以肆爲真即有好修者见道不明欲敬恐人说僞欲肆於心又不安此所以耽阁一生良爲可惜不知恐人说僞只当在敬中求真不当在肆中求真敬中求真是真君子肆中求真是真小人真之一字亦不可不辨也且於心不安处就是真心求爲真君子者正当於此处识取

问曾点莫春之乐过此亦能有是乐否曰遇莫春能乐遇秋冬不能乐点与三子何异只有了这个乐无时无处无不是此物矣譬之善画者写出春景固好写出秋景冬景亦好即如此时天气虽寒然少长咸集欣然有得就是春风舞雩气象何必远求

先生曰学者必有戒愼恐惧之心然後有春风沂水之乐若无此心而徒谈此乐是晋室之风流非曾点之真乐矣

问君子小人当如何处先生曰论交与当亲君子而远小人论度量当敬君子而容小人论学术当法君子而化小人不化则乏曲成之仁不容则隘一体之量不远则伤匪人之比

先生曰交与一人不可妄讲学无人不可容

先生曰有经世之学有出位之学有闇修之学有私已之学以出位爲经世以私已爲闇修此学者大病然有经世之学而无出位之学便是闇修而非以不讲爲闇修有闇修之学而无私已之学便是经世而非谓讲经世之学者尽皆出位好名之人

问好名乃学者大病先生曰然然又有不可不辨者君子曰不好名恐杂爲善之心小人亦曰不好名恐妨爲恶之路又曰君子爲善不纯只有好名二字小人阻君子爲善亦只有好名二字

先生曰好名之心有显而易见者有隐而难知者务外之人无论矣至於私已之士躱避是非絶口不敢言自以爲我不好名人亦以不好名归之不知此正是好名之深处何也是与非对誉与毁对喜是喜誉之心固是好名避非之心即喜是之心避毁之心即喜誉之心避毁避非之心独非好名乎可见喜是喜誉其爲好名也易见避毁避非其爲好名也难知故学者必拔去好名之根而後可以言学

问爲恶无近刑爲善无近名先生曰恶原不当爲也而曰爲恶无近刑只是教人爲恶不要已甚耳不戒其爲恶而戒其无近刑何也不知其爲恶之日即其近刑之日而曰爲恶无近刑令人犯不赦之刑而悔之无及者必斯言也是误天下之小人也善原当爲也又何论有名不有名君子爲善原不爲名而实大声宏名必随之是爲善之日即近名之日也而曰爲善无近名令人避好名之嫌而不敢爲善者必斯言也是误天下之君子也范忠宣曰若避好名之嫌终无爲善之路可谓庄生顶门之针

先生曰君子曰不好名小人曰君子好名若不好名何以名都归於君子君子无辞以应不得已只得并实亦不敢务恐务实而一时名至无以避好名之嫌耳不知避好名之嫌是亦好名也惟不避好名之嫌而後谓之真不好名

先生曰好名不好名古今聚讼余有一言解之凡说好名的事就都是该做的事若不是该做的事一做便坏了名如何说得好名可见好名之讥正周行之示也岂直不当避而已哉知此则君子有所恃以务实小人无所恃以肆讥矣

问近有以不操不舍之间有妙存焉解操舍存亡何如先生曰此特爲不操者居间耳犹居官者曰不清不浊之间有妙存焉有是理乎爲此言者必贪墨自恣者也庄生谓盗跖死利於东陵伯夷死名於首阳盖曰贪固好利清亦好名臧谷亡羊其失一耳不知使居官者号於人曰贪固好利清亦好名此其人清耶贪耶不问可知矣此庄生所以误人不浅也

先生曰易曰藏密诗曰潜伏子思曰闇然此正圣学真脉吾儒讲学正是讲学问要潜要闇要密而乡原反借此以杜讲学之口亦奇甚矣不知讲学而不粘带世味讥评时事便是潜便是闇便是密非以不讲爲潜爲闇爲密也

先生曰杨氏无君墨氏无父当日岂料至此只是起於一念学术之差所以并自家亦不知耳可见术不可不愼孟子曰矢人岂不仁於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愼也呜呼君亲大伦仁人孝子无所解於其心者也杨墨岂不仁於吾儒哉亦学术误之耳世之非学者曰只在行不在讲窃恐所行一差关系岂小譬之岐路之中又岐路焉虽欲不问不可得也彼谓不必讲者原安心不行第借口非学耳

先生曰学者须要脚根踏得定彻头彻尾才得有成不然如登九级浮图一脚履错直跌到底爲山九仞未成一篑岂止不能成山恐平地亦不可得也可畏可畏

问君子质而已矣章大意先生曰棘子成意思尽好只是言语过激子贡真得夫子彬彬之意不可说失轻重本末之等当时有文无质贱得以凌贵卑得以凌尊紊名分坏纪纲固不成世界若有质无文则贵无以别於贱尊无以别於卑名分紊纪纲坏亦不成世界矣如周制树屛反坫舞佾歌雍正所以别上下辨尊卑若因大夫之僭而遂并其佾与雍而去之则大夫固不得以僭乎天子天子又将何以别於大夫哉故曰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其关系世道一様不可以偏胜有无论也

问文质彬彬先生曰彬彬最要体认盖文质不是对立的亦不是六分四分低昂的譬之一木质也斵而爲器则文矣器质也加以彩饰则文矣文质岂二物哉第雕斵彩饰不可太过使文胜质耳是知无方之爱敬皆从孩提知爱一念生来知此可以论文质矣

问道可道非常道何如先生曰吾儒所谓道正指其可道者而道之也老氏云道可道非常道则是以道不可道者爲常道矣有是理乎可言者是常言可行者是常行今曰道可道非常道则是言可言非常言行可行非常行而以言不可言者爲常言以行不可行者爲常行矣背理不通莫此爲甚

问有爲汉儒躬行宋儒空谈之说者某殊不然不知先生何如先生曰汉儒中诚有躬行者而槩谓汉儒躬行则不可无论其他失节败行即如马融之列女乐桓荣之夸稽古不知可言躬行否宋儒如周程张朱即在孔门亦当列德行之科其他如司马君实邵尧夫尹彦明刘元城诸儒其躬行实践岂在冉闵之下汉书宋史明白易见而犹敢爲此言是侂胄江陵之余唾不可不察也虽然亦非真尊汉儒也特因汉儒不讲学故借以非宋儒耳使汉儒而亦讲学也恐亦不免以非宋儒者非之矣

先生曰汉儒有传经之功但当论其功而不当论其行宋儒有明道之功固当重其功而尤当重其人

问行义以达其道先生曰行义达道不是行义时能建些大功业便谓之达道便谓之有用实学便谓之真儒不能建些大功业便谓之不能达道便谓之处士纯盗虚声便谓之僞儒如此将道字却看做事功了人安得不诡遇以图功业如此是行义以达其功非行义以达其道也且如诡遇而能获禽则功业虽建而人品已失如诡遇而又不能获禽则人品先失而功业又不能建岂不惜哉行义达道只是要不枉其道不专在功业大小间论也三代而後此道不明久矣夫子安得不有闻语未见人之叹

问求志者求何志达道者达何道先生曰求志者求此天地万物一体之志达道者达此天地万物一体之道若不求此志即幸成一匡九合之功亦枉道也岂得谓之达道哉

问仁者以天地万物爲一体倘责任不在得无於一体之心有碍乎先生曰不然有此一体之心时乎大行虽披缨而於此心无所加时乎穷居虽闭户而於此心无所损非谓一槩披缨而後谓之一体也虽闭户之时而披缨之心未尝不在只是责任不在我不得不闭户耳非谓一闭户而遂於一体之心有碍也禹稷顔回同道正同此一体之心同此犹已之心只是禹稷有责任说得由己顔子无责任说不得由己惟犹已之心同所以能易地皆然犹已之心天地万物一体之心也

先生曰仁者以天地万物爲一体只在心上论不在责任上论责任所在无论山林不得侵庙堂之权即庙堂之上钱谷亦不得侵甲兵之权一体之心虽同而所居之位不一素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此之谓君子而时中此之谓以天地万物爲一体之学

先生曰天下事各有职分一毫越俎不得只是讲学一事无论穷达人人都是当讲的人人都是有分的却说不得越俎故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爲本

先生曰仁者以天地万物爲一体今人一膜之外便分彼此即父母兄弟间尚且不能一体又何论天地万物哉程子天地万物一体之说盖恫乎有余悲也

或有疑程子一体之说爲驰骛者先生曰子请勿疑学者尽以天地万物爲一体尚恐不能以父母兄弟爲一体若疑其驰骛而不以天地万物爲一体则一膜之外便分彼此其痿痹不仁之病殆有不可言者矣程子一体之说乃对症之良药彼驰骛之疑是亦痿痹不仁之病将发而不自觉者也请速以程子之良药药之

先生曰张子西铭正是解仁者以天地万物爲一体一句开口说乾称父坤称母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何等痛快学者果能知乾坤原是我的父母自然知万物原是我的同胞虽欲痛痒不相关不可得也

先生池阳之讲不惟士人兴起即里巷小民咸拥舆聚观候门窃听欲得一二语终身诵之先生因出所刻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行此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旧对一联示之於是衆共朗念欢然稽首而去

先生濒行诸门人饯於郊洗腆酌先生先生曰因此酒触起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圣圣相承道同心一那有不合有德曰或时势不同先生曰只头一句禹恶旨酒先不合禹曰恶旨酒周公曰我有旨酒周公岂不知恶当时也费了多少思量如禹之絶亦不难只是燕宾奉祭又不可少斟酌再三才悟得这个道理原是活的所以三百篇中一则曰旨酒再则曰旨酒而俱系以燕乐嘉宾可见除了宾祭都是当恶而絶之的虽然燕宾固不可少又恐宾主借此沉湎而不知恶所以宾筵章又极言其醉状而深戒之曰既醉而出并受其福可见这个旨酒虽宾燕不可少亦不可纵此又周公善用其恶而深合大禹之心者也只此一事不知费了多少思量故曰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又何况四事哉注曰禹恶旨酒实未尝絶先生曰絶尚不能制不絶必至滥觞宾筵之诗吾辈不可不书一通以铭之座右少墟集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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