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柯山集卷三十八

宋 张耒 撰

司马相如论

司马相如虽以文章事武帝而慨然有君子之风盖其心不专以其技易宠禄又有不忍欺其所知者东方朔论上林苑害民田号为正谏咈人主之欲而相如上林其终所陈与方朔何异且相如事景帝游梁羁旅不偶亦思泰矣起而逢其合持末技以求售此常人之情惟恐失其意也爱恶未可必而谏及之此其心似不志于利者也其後为帝开夜郎通西南夷旣至蜀得其父老之说颇自悔其失作书为谕蜀而实以风夫旣巳开其利于前矣徐觉其害又不忍默默此其心似不忍自欺者与夫遂非而忍愧者亦异矣始相如亦自以慕蔺相如彼其从来有足观者矣

司马迁论上

司马迁作伯夷传言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此特迁自言为李陵辩而武帝刑之耳论管晏之事则于晏子独曰使晏子而在虽执鞭所忻慕焉迁之为是言者盖晏子出越石父于缧绁而方迁被刑汉之公卿无为迁言故于晏子致意焉且方李陵之降其为汉与否未可知而迁独激昂不顾出力辩之如此几于愚乎与夫时然後言片言解纷者异矣不知其失而惑夫道之是非何哉至怨时人之不援巳于祸而拳拳于晏子迁亦浅矣迁亦浅矣

司马迁论下

司马迁尚气好侠有战国豪士之余风故其为书叙用兵气节豪侠之事特详其言侯嬴自杀以报魏公子而樊於期自杀以头遗荆轲皆奇诞不近人情不足考信以嬴旣进朱亥以报魏公子不自杀未害为信而樊於期自匿以求苟免尚安肯愤然刼以浮词以首遗人哉此未必非燕丹杀之也予读刺客传颇爱曹沬豫让之事沬有补其国而让为不负其君然皆不合大义而庶几所谓好勇者如聂政荆轲之事此特贱丈夫之雄耳予观窦婴田蚡灌夫之事考婴与蚡皆庸人不学其所立无可称録而灌夫屠沽之人也鬬争于酒食之间不啻若奴妾是皆何足载之于书而迁叙聂政荆轲窦婴田蚡之事特详反覆叙録而不厌盖其尚气好侠事投其所好故不知其言之不足信而忘其事之为不足録也

赵充国论

予读赵充国传观其用兵决策若可以有奇功然提大兵对五万之先零持久数年而不决其取之也又未有奇变可喜之功盖尝疑其多畏而少断及见其言兵势国之大事当为後法而後知其非徒然也夫先零之事微矣然其规略即古之谋臣智士之遗法也古之善计者未尝一日不志於功名而不肯为徼幸之利而其术本於观时时非吾之所能为而吾能引而致之不然则安坐以待其疲舍是未有肯妄动者夫提兵决战斩级捕虏与敌鬬吾可以有功而不可以无患也未可以无患则变生不常而胜负未有所在谋人之国都而吾之胜负未有所在是天下之危道也充国救罕开以离其支党遣其降者以乱其腹心培之於覆亡乃徐待其熟而後振之夫充国岂以力战决死为必败哉以为善战者其法不当出此故也昔予尝怪武帝用卫青霍去病出万死百战以践蹂匈奴之强此两人斩馘降虏不可胜数单于远遁漠南空虚而终不能得志至其晩年汉与匈奴两不振矣唐太宗与颉利临渭水而盟方是时内有太宗之雄而李靖李积为之将帅致颉利於室中而闭其门覆军杀将何求而不可太宗竟不出此而其後颉利危殆国中空虚李靖以五十骑谈笑而灭之夫武帝之无大功何也战匈奴之强而不能致匈奴于弱而後战而太宗之明知颉利之方强虽足以取而未可以无患李靖以孤军而功过卫霍之百战彼惟投其时故也其後太宗举国以取高丽猛将鋭卒自以无前而顿兵坚城逡巡而退何则盖苏文之雄而欲以亡国处之过矣高宗之时盖苏文旣死则用一李积取之而有余夫积之才岂过太宗哉敌之时异也勾践与范蠡百计而谋吴勾践不能忍而欲发也数矣蠡独不可而至稻蟹之变则遂起而不疑何则彼之至计不独以战为也故充国以善战之才谋五万之衆至百计蹙取弥年而後成彼非恶速也以为此用兵之法也

陈汤论

予观汉公卿论陈汤矫制斩郅支之赏其守常不通者则曰是不当赏且开後奉使者乘危徼幸生事夷狄有奇其功愤其为庸臣所诎者则称誉赞说大功不录小过大美不疵细瑕宜加尊宠以劝有功此刘向之论也夫奋不顾身决计出奇以孤军取单于之颈枭之藁街自汉击匈奴以来有能如此者而欲以一切矫制生事谓之有罪而赦之不使有尺寸之赏此天下皆知其不近人情而人不服也然汤之还使朝廷遂厚赏之一不问其矫制如受命讨伐而有功者则亦不可何则人臣不待命而有功以要我则亦为国者之所病也故刘向之论善矣而未尽也元帝遂从而赏之愈於不赏可也所以为说则终亦未有以服恶矫制者之论惜乎无有以是说告之者矣所恶夫赏矫制而开後患者谓其功可以相踵而比肩者也阴山之北凡几单于自汉击匈奴以来得单于者几人终汉之世独一陈汤得单于耳其不以寻常徼幸而立功者又寡少如此则裂地而封汤乃着之令曰有能矫制斩单于如陈汤者无罪而封侯吾意汉虽欲再赏一人而未可得何遽有邀功生事之忧哉故上足以尊明汤之有功褒显之而无疑下不畏未来生事邀功之论天下之善计也古之为法者行法而不失人情当夫事实而亦不使之不可继凡若此也昔者韩患秦之无厌也下令曰有能得秦王者寡人与之国大夫皆谏曰不可赏不可以若是其重也韩王笑曰得秦王而寡人与之国是赏有再乎且得秦王矣寡人其忧无国哉是赏汤之说也

丙吉论

丙丞相为人至深厚也予独有恨焉虏入云中诏问丞相御史以虏所入郡吏不能对得谴责而丞相能具知见谓忧边思职夫吉之能知驭吏之力也夫平日不知从事于其所急而一时际会于他人之力亦可以为徼幸矣谓之真忧边思职也可乎因徼幸以得誉遂从而冒之坐视人之得谴责而不分谤则亦少欺矣龚遂因王生一言天子以为长者遂不敢以为出巳曰此乃臣议曹教臣夫遂以能归功于君其善微而不冒人之善其德厚矣方天子让御史吉如曰臣与御史等耳臣之仆有先白臣者臣是以知之此其为能岂独忧边思职而已哉世人有未尝射挟弓注矢一发而中不知者曰天下之善射者也其人不让则知之者笑之矣吉脱宣帝於死能絶口不道独贪一驭吏之功殆必不然传曰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吉未之思欤夫冒徼幸之福而安处之此庸人之所常行独为丙丞相恨也

游侠论

所贵乎游侠者谓其身任人之患难而脱人於厄也朱家郭解虽不合於大义而其感慨雄俊先人後已故可取也楼护平生龌龊守常无可称吕寛得罪王莾以其父故穷归之豪侠立节无如此时谓宜斩莾使脱寛于死身自亡匿或者以身任之而不悔如此谓之侠可也护得诏书即日斩寛以闻莾大喜此苟偷畏懦闾里屠贩人耳当莾时天下威畏谁非护者班固立护与朱家郭解同谓之侠此何故也泣涕责妻子使终养吕公此朱家郭解粪土之余也何足道哉

王郑何论

昔孔子论令尹子文陈文子皆以清忠与之而不与之仁管子之德不及二子远矣而以仁与之何也夫仁之为道虽大然其实以济物为本济物之事非一善可以当之必其才德为世所赖得我则存非我则亡我之所在家安而国治如是则有一善不害为不仁而有小不善于仁未害也予观王祥郑冲何曾三人者考其行事之迹从容无事之际虽谓君子可也然为魏大臣阴相司马氏以丧魏室卒道而授之夫平日则戒慎君子之所忽而当事则为小人所不忍为此所谓色取仁而行违在邦在家必闻者也昔西汉之衰有似乎此孔光师丹皆盗当世仁贤君子之名而或屈於董贤或廹於王莾使为奸者反依之以为重呜呼治天下其不可以无才智骨鲠之士也淮南王欲为乱独惮大将军与汲黯畏卫青畏其武畏汲黯畏其正也夫世固有德不足以化奸才不足以止乱而可以谓之仁人君子乎夫使令尹子文陈文子当管仲之任则不胜矣李德裕曰平澹和雅世所谓君子者居平必不能急病理烦遭难必不能捐躯济危可以羽仪朝廷润色名教如宗庙瑚琏园林鸿鹄者此数子之谓也

张华论

裴頠劝张华以黜贾后而华不可其言曰聊以优游卒岁当时华有天下之望奸臣孽后切齿于华久矣虽不举大事可得优游卒岁欤华之智宁不知此而为是言何也夫华为之亦死不为亦死徼幸苟免自安之言耳方是时华之计无可为者矣与外臣为仇则贾后得藉口以诛之与孽后为怨则强王将以仗正而行其意起贫贱取富贵旣无弃屣之高又名重累身衆所不置已有遯尾之厉嗟乎华于是时盖知不免矣自古为是言者不以贤不肖皆知不免者也董卓筑郿坞曰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坞夫事不成而坞可得而守欤卓虽愚亦知之矣曹爽不能用桓范之计而曰不失为富家翁其措意亦如此华之优游卓之守坞爽之富翁皆知不免而徼幸苟且之言耳不足论也士之谋身至此亦可悲也夫

王导论

予观王导之为晋有以也哉自古开国建邦尚功利修战伐其俗好武喜功其国家法度修立若是者必速强而无内乱然当其亡也以为大敌取之何则法制素立人畏而不敢犯故无内乱夫国小势单而有所恃必敢鬬其人才可用则不能下人夫小国敢鬬而不下人大国之取也吴蜀是也诸葛亮治蜀法制谨密兵武修立粮储丰而器械精故以区区之蜀而魏人不敢侮亮既死姜维恃其余力黩武好战而魏取之孙权之为吴也江东才武之士悉用而无遗其将帅多可用之才权既死而规略风声不改其旧孙皓不肯俯仰畏缩为自守之计时用其武而晋取之故曰小国敢鬬而不下人大国之所取也夫政和俗弱畏患自守者多内侮其弊也内之强有力者取之然不待其力尽势穷则不亡何则内有强力之臣而无所忌则必起然国人未去则去之也难非极弊不可复振之际则不可得东晋是也导相元帝于江东所以立国者不过宾延贤士招礼名胜设学校谨选举力为柔仁和厚之政而已夫当西晋之末羣雄并起天下大乱非有商君管仲之节制刻深以图功利起怠惰收蓄天下才勇之士不畏劳苦往反与之深入力争未有能立者也而导顾为此岂其才不足欤或者曰导之意以为限长江而与关洛交兵相元帝而与刘曜石勒争雄驾御贺循纪瞻之徒而与外裔驰逐此百举而百败曾不如勿为之愈也是以置江北之纷纷而为保国之计苟无後世不遽亡之策而可矣夫王敦苏峻之内侮桓温桓玄之倔强大则君废大臣诛小则控制上流而朝廷奔命宜若朝夕而亡矣卒之刘裕取之于凌夷甚弊之後此固导之深图也齐之政强鲁之政弱鲁朝齐而齐先亡乃自古然矣

屈突通论

屈突通知隋之亡力不足以救也审矣然力尽势极犹为万一之计其心皎然非负隋也通未及死而被擒其不死者非自免也唐救之也唐之为隋之仇明矣通不负其所事而舍其生然忘其仇而食其禄责通报其怨非也天之所与通安得而报之君子于其仇度非所得报则不敢行其私然亦不敢忘其私故食其禄者通之罪也凡负恩图存于可为之时者得罪于通可也忠亦不足为矣

裴守真论

先王之礼不明于世日以废坏遂至于灭亡者其初未始不自于谀夫盗儒苟欲媚世主之私而不务行先王之意而俯从今世之便也先王以至诚仁义之心诚意于礼乐之际斋明盛服如临师保父母之严一有不中凶咎从之而使後世之污君习于安乐骄傲者勉而为之其欲舍而从我也固已不胜其怠而谀夫盗儒又从而为解说旁引曲取旣使之便其私意而又曰自义理之所安呜呼先王之礼何从而兴乎秦并六国典礼尽灭高祖拨天下之乱庶几其有兴矣而叔孙通阿其意不能尊其所闻而行之乃为是苟且灭裂之具而汉之礼终以不明则起于叔孙通之狥其君予读裴守真传守真善容典为太常博士当时谓才称其官至论射牲礼曰古者天子自射牲汉遣侍中令天子奠玉酌献而已可也古今异宜不必射牲破阵庆善二舞入天子为起守真言古无天子立观舞者请从古夫射牲古也劳而今也佚则从今立观舞今也劳而古也佚则从古守真非能法古也特从其佚便使人主便之而已夫先王之礼惟恶夫好便而无制者而後为是曲折制度之严也使有司之礼近于人情者非其至也呜呼自秦汉以来天子之车服金珠翠羽妇人之服奇文巧画房闼之玩仙美鬼怪可骇之物雕韦织毳非法之用皆有之矣推其祸本乱原未有不起于好便安者为之也夫一守真不足道也而世遂以才称其官则知史说偷风瞽俗相扇而不知耻也可胜叹哉

李郭论

雄杰好乱之士可服以天下之大义不可掩以匹夫之小数何也彼其心甘为理屈不肯负人以其智幸而掩之得志其後必大乱凶悖放恣而後其志乃巳此不可不慎也汉高祖苟一时之便伪游云梦而执韩信虽能执信而信之反心自此生矣当此时高才智士亦有轻其君之心故英布贯高之乱继踵而起者此非服英雄之道也李光弼提孤军与安史健贼百鬬百胜其治军行兵风采出郭子仪之右而当时诸将皆望风服子仪如敬君父而光弼之在彭城诸将巳不为使子仪能使吐蕃谓父而史思明乃上书请诛光弼大抵光弼之实不及子仪之名子仪安坐而有余光弼驰骋而不足予尝思其故读史思明传见光弼使乌承恩潜杀史思明事而後知李郭之优劣盖子仪之为人至诚不欺主于忠信其胸中洞然大人也故静则人安其德动则人服其义光弼用乌承恩使袭杀史思明此虽狡夫诡道之常态意其人必雄悍骠勇而中有所不可保信者市井之智盗贼之谋有时而用也不然何以召史思明之侮而田承嗣之膝独为尚父屈欤此于服人之道小矣呜呼成事以材不若以德服人以智不若以理惟德与理始钝终利以之治大以之行远未之有悔也

韩愈论

韩退之以为文人则有余以为知道则不足何则文章自东汉以来气象则已卑矣分为三国又列为南北天下大乱士气不振而又杂以南蛮轻淫靡嫚之风乱以西北悍鲁鄙悖之气至于唐而大坏矣虽人才衆多如贞观风俗平治如开元而惟文章之荒未有能振其弊者愈当贞元中独却而挥之上窥典坟中包迁固下逮骚雅沛然有余浩乎无穷是愈之才有见于圣贤之文而後如此其在夫子之门将追游夏而及之而比之于汉以来龌龊之文人则不可然则愈知道欤曰愈未知也愈之原道曰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果如此则舍仁与义而非道也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道有君子有小人德有吉有凶若如此道与德特未定而仁与义皆道也是愈于道本不知其何物故其言纷纷异同而无所归而独不知子思之言乎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曰性曰道曰教而天下之能事毕矣礼乐刑政所谓教也而出于道仁义礼智所谓道也而出于性性则原于天论至于此而足矣未尝持一偏曰如是谓之道如是谓之非道曰定名曰虚位也则子思实知之矣愈者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而健于言者欤

柯山集卷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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