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鹦鹉在一只黄铜的架上跳着。每天,好象这生物都满快活。它时时把勾似的坚实的嘴放到杯子里,饮了水或吃了粮食,便跳起来了,脚练响着,使得那悬在空中的架子不住的摇动。当它吃过了粮食或饮了水,它的嘴便磨着架上,磨了许久,这动作,如同人类吃了东西之后要擦嘴或洗脸的习惯。它常常玩着脚练子,发出金属的声音,好象这就是一种游戏。它高兴了,最高兴的时候,便是展开它的翅膀,叫着它本能的语言……

这鹦鹉在这一家宅,已经有两年之久了。

当主人把它买来的时候,它还是一只雏鸟,小而且弱,然而现在已经非常的强壮了,又丰满,又美。这如同一个小女孩到了少女时代。它的冠,那奇怪的绿色的冠,高贵地长在她全身纯白的头顶上,便显得这鸟儿也有一种特别美观的装饰:这一点绿色的冠是衬出了多少那羽毛雪白的光泽。

她的主人是一个曾受了三等嘉禾章的退了职的官员,是一个因营养的丰富而颇康健的将近六十岁的老头子。自从退了职,这是五年前的事,他便足足化了两万元,在临城不远的野外修了一座别墅,就归隐在那里。这老头子,虽说除了妻之外,还拥着两个正在青春的如夫人,然而他也非常沉溺于古雅的嗜好——这就是一种隐士生活的憧憬使他修了这个别墅,而且,他买了鹦鹉。第一只鹦鹉买来时就是半老的,所以过了春,便死掉了。这于他,因为觉得自己是一个隐者,隐者应该有这样博爱,便模仿了古名士的风流而亲身把她埋了,立一块碑,上面刻着“鹦鹉冢”之外还附着一首诗。于是为了隐士所居必有的一种点缀,他又买了一只鹦鹉——这就是现在在黄铜架上跳着的。

这鹦鹉是挂在繁密的洋槐树旁边的游廊下面。在那里,每天——几乎是时时,她的主人便同着两个年轻的女子,站着,仰着头看她。并且向它做出各种亲昵的模样。每次都拍着巴掌,一面教它说:“来客咧……”鹦鹉呢,却只是跳着,或是张一张翅膀,叫几声人类所不懂的语言。

然而这样的经过了许久,有一天,鹦鹉终于跟着说话了。

“来客咧……”鹦鹉学着叫,先是很含糊,不久就分明了,而且每见人来时便叫。

这一天,近于薄暮的时候,残照的余辉映到游廊上,鹦鹉的雪白毛羽上披了淡淡的红光,感着快乐似的在架上跳着。

它看见来了一个人影,便叫起来了:

“来客咧……”

正在低着头走向这边来的人影,便停了步,仰起头,惊愕的四顾,显然这个人在家宅中听见这叫声,还是第一次。

“来客咧……”鹦鹉又继续叫。

这声音便吸住了那个人的视线。他便走近来。

鹦鹉更叫得大声了,并且跳着,张开翅膀,好象表示它真正的看见了一个生客。

那个人便站到游廊的一边,看着这鸟儿。这时,一种新的感想便拢住他,使他不禁的凝望着,发了许久的呆。随后他走开了,心里还不住的这样想:“可怜的鸟儿……毛羽这样纯洁……却锁在铜架上……”

鹦鹉还在叫,然而这人影已走进一间房里了。那里面,电灯的光灿烂着,点着装饰华丽的四壁,一个银铸的“寿星”在横桌上反吐出白光;一切的器具都有一种夺目的色彩。两个年轻的女子便仓皇的,想回避生人似的站起来……

“一家人……”坐在她们对面的,隐者模样的老头子,看清了走进来的人,便这样说,于是她们又坐下了。

“你从那里来?”他问。

“从妈那里。”少年沉静的回答;他站到一只花盆架前面,抖开手巾去揩那流出的鼻水。

“怎么,你受了凉?”老头子属于关心的诧异的问。

“大约是吧。”

“那末,吃一点姜茶——”一个女子便亲切的插口说。

“对了。你吃过没有?”

“不,”少年只是机械似的回答:“不用。”

看着这少年的神气,老头子便有点感触似的,摸着一小丛半白的胡须,侧着头,不知想着什么去了。少年便转过身,无聊似的玩着花盆上的天冬草的子。两个女子也都默着。钟摆声便充满了这房里。

过了一会,老头子偏过脸,感慨的喃喃说:

“你还是这样的固执……”

少年便转过身来问,“爸爸,你说的是我的不吃姜茶么?”说了,便又玩着天冬草。

“流鼻水,又不吃姜茶,这固然也是你的固执……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你说的是我的婚事么?”少年冷静的问,并不转过脸。

“虽然……然而我也不愿说。你呢,在北京读了几年书,现在变得什么都不如你的意。你是一个新人物!我呢,年纪老了,老年人自然免不了他的见地,不过——若说到你的婚事,我无非是替你着想,自由结婚的人常常马上又离婚了……不,我现在不说,”老头子一面说,一面便慢慢的红起脸。因为他的儿子不作声,便又接下说:“你做小孩的时候多可爱……不,这也不说!我不是说你现在有什么不好……但是,许多人都说你是一个——你不要冷笑——你到底是不是,我自然不能知道,不过象你这样子,实在也很使我不安。你想,家里面还有钱,至少过这一辈子总也足够的,何必做什么——一年到底行踪不定,象一个叫化子。你冷笑什么呢?……自然,我也知道,现在象我这样的人,也是你要打倒的!……”这老头子越说越激昂起来,终于那半白的胡须在鼻尖下颤动了。

那少年便低声的说:

“爸爸,你不要说这些好么?假使要说话,我们只谈父子之间的事情……你这次买了电车公司的股票么?”说着,他折了一根天冬草,佩到胸领上,转过身,向着老头子微笑。

“没有买——”老头子还愤愤的说,“我已经成为老朽了,谁知道还能够再活到多少日子……”

这时候少年忽然发现到,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两个他父亲的如夫人,已悄悄的不见了。于是他不禁的便想到那乌黑的头发和半白的胡须,在这之间,而感着一种被热血所激荡的那不平的敌意。他冷峭的望了他父亲一眼。

“我是快死的人了!”老头子忽然很难过的,太息了这一句。

“不要这样说,爸爸!其实你是很有福的,住在这样好的别墅里,并且还有两个……世界上找不出有许多象你这样的人。”

“你又在骂我?”老头子闪起眼光。

“一点也没有这意思。”

于是两个人便默着。这沉默一直拖延下去,到了一个仆人进来请吃夜饭的时候。

鹦鹉还在叫:“来客咧……”

在非常明澈的月光下,少年现着异样苦闷的脸色,缓步的,循着那鹅蛋石的曲径,走到了挂着鹦鹉的游廊边……

“来客咧……”鹦鹉又叫起来了。

他站住,好生感慨的看着这鸟儿。月光正软软的射着毛羽,鹦鹉显得柔润而且放光,使人会想到神话中的美的天使。

“然而你依然是一只可怜的鸟儿,”少年想,“丑的老鸦也比你自由得多了!”因而他想到那两个青年的女子,他父亲的如夫人,不正象这只鹦鹉,三者是同一的命运么?他愤然了,一种同情心的鼓动使他作了这样的反抗:

“飞去!人没有权利来锁住你!”

于是他走近去……鹦鹉却受吓了,不住的跳,惊慌的左右躲避,而且叫着近于悲哀的声音……并且,有几次还用那坚实的嘴来啄少年的手,以及用锐利的脚爪来抓。那鲜红的血,虽是已涌了出来,沿着手面流到肩膀上,然而少年还不住手,只管想法解开那鹦鹉的脚练。不久,脚练除下了,少年感着愉快的望着,一面拿出帕子来擦去手臂上的血痕。他便祝福似的大声叫:

“飞去,可怜的鸟儿,你已经有你自由了!”

可是,那鹦鹉,那得了解放的鹦鹉,却弯起脚,拖开一只翅膀,感着失了习惯的那种不方便,而惊疑着。

“飞去……”少年喊,扬起染着鲜红血的手帕。

鹦鹉却只管站在架上。

“飞去呵!……”少年把手帕飘近了,鹦鹉便又吃惊起来,错乱的跳,又用脚来抓。

少年不住的喊,不住的飘扬手帕,鹦鹉也就不住的而且更惊慌起来,甚至于怯怯的,虑着什么伤害似的死命抓住那铜架。少年有点懊恼了,心想:“这东西,经了人们的镣锁,反忘了它的本能!”这样想,又觉得这鹦鹉的可怜,便又喊:“飞去!”而又用手帕去赶它。

鹦鹉还是那样的惊慌,怯怯的抓住架子。

终于,少年有点生气了,便用力把鹦鹉捉下来,向空中一放……在月光中,这雪白色的鹦鹉变得更美了,象一小堆雪花似的飘着。然而,一刹那,这鸟儿又无力的从空中落了下来,站在草地上。少年又懊恼着。他于是又悄悄的捉住了它,拿了一只扶梯,爬上去,把它放到满着绿阴的洋槐树的枝上。这鸟儿便站在那里。少年感着异样快乐的把微笑向着它,祝福道:

“飞去,到你的世界去,现在,你比我好多了!”

为了这种事,这一夜少年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少年醒来时,将近中午了。阳光灿烂着,从窗上吹入了兰草的气味,他想起昨夜的事,觉得在他的眼前也居然现着一个光明的世界。

“那鸟儿一定多末幸福呵,它或者就发生了它的恋爱……”少年满着美感的这样揣想。于是他起身到园里去散步。

“来客咧……”忽然他又听到这声音,当他走近那游廊的时候。他吃惊的举眼回顾,原来在那个黄铜架上,昨夜被他放走的那只鹦鹉又在那里跳着。

19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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