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吾马公,讳国翰,世居邑东关外南权府庄。赐进士,榜下即用,后官陇州知州。归里时,寿将古稀。著有《朱子家训》、《夏小正》、《文选拟题》等,诗稿《竹如意》一部。余《录》由契友王萱堂转呈于公,公赐题七绝六首,条下录批,十居**。余见之,感激不胜,敬诣拜谢,始识荆。往来久之,公知余清贫,言愿出名邀同人代求捐输,以镌余《录》。乃举意未久,而公即仙逝,诚余之大不幸也。公在时,尝言官陇州折狱。余欲择公之用心深微者,叙入余《录》。公嫌自负,不以为可。公丁巳年病故,故追录之。

有乡人宋芳者,娶醮妇杨氏为继室。杨与邻村周旺有私,芳不家,周恒夜来明去。芳死,益无忌惮。芳弟蒲知之,夜执周,以获窃禀于公。公问周,周认奸不认窃。问其所交,供言芳子媳何氏。盖芳有前妻之子,娶妻甫二年,贸易在外,恒数月不归。杨亦以不贞控何氏。公传案对质,杨言周与媳私合,何言周与姑通奸。公问蒲,蒲言闻嫂不贞,未闻侄媳之有他。公曰:“汝等各执一词,不足凭信。候传邻佑问之,第三日巳刻审究,来迟重责不贷。”

至三日,役呈点单,言人证已齐。公使心腹人暗窥之,见何负气自居一处,俯首不语。周与杨眉目送情,有时谈笑。午后,周市食物食杨,不顾何。暗窥者复于公。公立升堂听之,杨与何言如故。公曰:“不必互推。周非奸,实为窃,乃伪言为奸,以坏汝家风。可当堂自击之,以泄汝忿。”令役以木杖授杨氏,曰:“即击死不偿命。”杨执杖,重举轻落,若恐伤周。公止之,令役复以杖授何氏。何执杖急起,向周首而击,势将一杖击死之。公令役架其杖,曰:“勿击。”问周曰:“汝星夜入宋室,果何为哉?”周曰:“实为奸。”公曰:“汝果为奸,必与杨,非与何。”周与杨力辨之。公曰:“勿哗,静听吾言。何欲一杖击死汝,盖以与汝心无系怜也;杨氏恐伤汝,盖以与汝情有恩爱也。汝未上堂时,吾使人窥之,汝与杨不时谈笑,且市食物食杨,不及何,不可知汝所私者是杨而非何乎?”周犹强辨。将刑之,周惧而服,杨亦承认。笞周四十,释之。公谓蒲曰:“汝兄已死,杨氏淫行既著,可听其再嫁,不许复入汝门。”使各具结结案。

公公出回署,一少妇拦舆喊冤。公视之,扬且皙,可称邦媛。公升堂,妇以呈呈。上写报窃李氏,被窃金银首饰等物若干件,与氏夫赵忠因被窃缢死等情。公曰:“被窃之物,汝之家藏耶?”氏曰:“非也。氏夫借于同村史文,欲当作生意。”公曰:“被窃之夜,汝夫在家否?”氏曰:“在。”公曰:“何未知觉?”氏曰:“因同史文饮,醉归睡熟。”公曰:“汝且回,明日检验。”公验尸,果缢死。问氏姑与邻佑,毫无别说。谓氏姑曰:“暂厝汝子,吾回衙即差役缉捕。”役捕贼,月馀无耗。李氏又击鼓喊冤。公升堂,问之。氏曰:“史文讨借物甚急,氏姑欲鬻氏偿之。”公曰:“将鬻给谁氏?”氏曰:“即史文。”公疑之,曰:“汝可哀汝姑货产以偿。”氏曰:“氏家仅有坡地亩馀,数日前,氏夫已当给史文。”公曰:“货产未久,应有存项,何为复借当物?”氏曰:“其地价,亦以夫与史文饮,醉睡,被贼窃去。”公更疑,曰:“汝夫与史文新交乎?旧交乎?”氏曰:“闻夫言,前与史文无素,氏过门后始相往来,日渐厚。”公意谓实有别情。赵忠两次被窃,未必非史文为之也,且赵二次被窃,皆以与史文饮醉,情实可疑。遂谓氏曰:“所借之物,其分两样式,汝记之乎?”氏曰:“有史文手书帐单,开载清白。”公曰:“汝明日务将帐单暗暗送来,或贼人可由之而获,汝夫之冤,可由之而伸。万勿向他人言。”氏如命。公差役将氏姑传至,问之曰:“汝何以欲鬻媳于史文?”氏姑曰:“史文言:如以媳嫁之,不惟借物不要,愿将前当地文契退回,不要分文。”公曰:“汝媳美,鬻之当得多金。不许嫁史文,如故违,必重责。”氏姑诺而去。

公将六班总头役杨某呼至,语以李氏被窃等情,授以密计,令照办理。杨某遂觅名妓,语以公意,认为己女。烦同班能言者王某,见史文,言愿以女妻之。史文曰:“吾欲娶赵忠之妻李氏。”王某曰:“必不谐。盖日昨本官差吾将李氏之姑传至,官当堂谕之,不许李氏嫁汝,渠何敢故违!且杨某之女,较李氏尤艳,汝如见之,必魂飞天外。”史心动,曰:“吾可以见之否?”王曰:“可。某街有酒肆,女时由肆外往来探亲。肆饮而俟,必遇之。”史喜,立欲从王去。王曰:“何急也?明日吾候于彼。”史应诺而王去。王以与史应对之言语杨某。次日史至,立出钱市肴与王饮。未几,王曰:“杨女来矣。”史见笄女与媪并行至,审视之,玉肌花貌,果愈李氏。媪谓女曰:“肆中客众,发财气象。”女笑应,斜睨而过。史立肆前目送之。王曰:“渠不久必回,可再饱视之。”遂移饮肆前以俟。未几,女与媪果偕归。至肆前,女腿带适开。媪令束之,曰:“金莲瘦小若是,何能佐婿家中馈事?”女笑曰:“勿代他人致忧。”女束带,谈笑而去。王曰:“容颜如何?”史曰:“处处可人。渠要聘金几何?”王曰:“明日复命。”次日,王见史曰:“杨某不索聘金,唯要金银首饰等数件。然首饰等物,新人过门,全行带回,与汝无损也。”史问之,王历言其物,史悉应之。于是择吉纳聘。杨将所得史文之物,悉献于公。公视之,与史文开载赵忠所借,样式分两悉同。大怒,立差役拘史文到,问之曰:“汝借给赵忠之物,汝家尚有一样者否?”史曰:“无之。”公以首饰等物示之,曰:“此汝聘杨某之女之物,非即借给赵忠之物乎?”史曰:“不是。”公以帐单示之,曰:“若果不是,何以与汝开载样式分两悉同?”史曰:“烦匠人照样打造。”公曰:“何人打造?”史不语。公曰:“明是汝借出而复窃回,尚强辨耶?”令役刑之。刑已,公曰:“杨某无女,吾令认妓为女,伪为嫁汝,以赚汝首饰等物。今证据不爽,汝何得不认?”史关口夺气,遂认之曰:“实身窃回。”公曰:“赵忠当地于汝,其地价亦汝醉之以酒而窃取之。”史欲言,公止之,曰:“汝且勿言,吾视汝如见肺肝。汝之窃赵财物,非为财,实为色。汝爱李氏之美,故欲赵速贫而图其妻。”史以心意被公猜破,不得不招。公遂将地判归李氏。问史曰:“汝发财几年矣?”史曰:“五六年。”公曰:“金银等物非寻常百姓家所易有,其物何来?赵忠因汝窃自缢,汝已无生理,可实言。”史自知罪无可宥,遂吐实。盖漏网之巨盗,更名史文。

司徒政自幼结邻村赵义之女三官为妻。政年已逾冠,因父服未阙,故未亲迎。政从塾师读。一日,同砚友周木连出游,信步至赵义庄外丘陵上,下有桃园,周与赵同村居,遂指曰:“彼即令岳之桃园。”园有笄女,周复曰:“彼笄女即令正。今桃实有蕡,君盍假摘桃以瞻芳姿。”政从之。见女,故为多言以餂之,曰:“吾特来摘桃食,勿谓不相识。吾居某村,姓司徒,名政,得年二十一岁,某月某日某时生。”女微笑曰:“吾识君。吾非算命先生,何必言君生辰八字?”急摘数桃与政曰:“君速去,勿为人遇以作话柄。”政受桃时掺执女手,将欲有言。女伪曰:“邻妇来矣。”政释女,女急退避之,政亦去。当政之来也,三官比邻钱氏女适至,见政,隐身树后以视之。政既去,钱女从树后转出,曰:“摘桃人何去之速也?得若个好婿,接谈片时佳甚,子速之去,性与人殊矣。”三官曰:“无之。”钱曰:“渠来时自言生辰,去时执子之手。吾悉闻见,尚云无之耶?”三官曰:“诚有之。祈妹缄口,以免嘲笑。”钱笑应之。

异日,周木连自塾归,过赵义门,适三官独立门口,睨之,婉如清扬,不觉神驰。诣家,欲火孔炽,实难自禁。闻女自居一室,室靠闲园有牖,因思逾垣隔窗与语,少慰渴想。既至,垣有倾圯,遂直入,微扣窗棂。盖三官有邻女钱氏常与伴宿,三官因连夜服事母病,惟钱女在室。闻扣声,知非贼,问之,木连伪托司徒政曰:“日昨摘桃人。”钱知为三官婿,遂伪为三官之言曰:“君深夜来此何为?”曰:“昨睹玉色,时凝寤寐,敬来一会。”钱曰:“此非会时也。”木连曰:“何时得会?”钱曰:“嫁娶。”木连曰:“情极不能待。卿不悯怜,请死于此。”钱思冒三官名,暗与情郎一会,亦佳,启窗纳之,遂相狎。木连曰:“仆爱卿双翘,愿赐一履以寓情怀。”钱曰:“妾所着,旧而秽。妾有新履,可以赠君。”遂将三官之刺绣五纹新小靴给木连。木连与钱连会三夜,始赴塾。

月馀,木连托故归,盖以不能忘情其所私也。夜静欲赴,甫出门,遇对门车三饮酒归。立谈之际,不觉坠三官之靴于地。车拾之,木连恳求掷还。车曰:“子无妻室,此物何来?实言,吾即与之。”木连初不肯,车壮盛,力不能强求,不得已,直告之。车曰:“若然,子必与吾同去一次,吾始与。”木连决言不可。车曰:“吾既知其处,不难自往。”言已欲去。木连掣之,车推木连跌仆迳去。木连急起追之,将及赵园垣倾处,木连从后以石击之,车头破脑出而死。

车父喊禀于公。检验时,车父以女履呈于公,言于死尸怀中得之。时公闻旁观之妇人曰:“是履乃……”相违少远,仅闻此三字。公令役将私议之妇唤至,曰:“适才汝‘是履乃’之言吾已悉闻,可再言之。如有一言不实,重责不贷。”妇惧,曰:“适才吾言是履乃赵三官之履,遗失多日,寻觅不得,奈何在死尸怀中?”公曰:“汝言是实,与吾所闻不爽。三官之父为谁?”妇曰:“渠父名赵义,已卒,唯有老母黄氏在。”公曰:“渠居何处?”妇指闲园曰:“即是第。”公视之,见靠园有室系活窗,曰:“乡村不宜如此,盖不利于贼盗也。”令役传黄氏至,曰:“汝女尝失履乎?”黄恐累于命案,曰:“未也。”公执女履曰:“此非汝女之履乎?”黄曰:“亦非也。”妇曰:“吾已禀明。”黄始承之。公令取对履。黄取至,果大小花样无少异。令女役带黄氏母女进州。公意三官必以履赠所私,而托言遗失。及见女,貌虽美都,毫无淫意,复疑之。托言谓黄氏曰:“汝母女他居不便,居衙中可也。”令婢媪醉三官,乘其醉睡,窥其私,俨然处子。公益疑,问三官曰:“汝履何以在尸怀中?”女曰:“不知。吾履失已月馀。”公曰:“遗失之处汝知之否?”女曰:“知之,即靠闲园活窗之室。月前有邻女钱氏伴吾宿于室,吾因母病傍母眠,惟钱女自宿于室四五日,吾履忽亡其一。”公令役传钱女。

不日,女母偕女到堂。公见女容饰不雅,谓女母曰:“汝女字人否?”曰:“未也。”公曰:“若大之女而不字人,大失为母之心。”问钱女曰:“三官供言,月前汝伴宿于其家,有诸乎?”女母代答曰:“有之。”公复问曰:“三官因母病伴母,汝自宿其室四五日,有诸乎?”女母不知,不能代答,谓其女曰:“可实言之。”女曰:“亦有之。”公曰:“汝既自居其室,三官之履即于彼时不见,汝必知履之所在。”女答言不知,公笑曰:“必汝自宿之时,以履赠交好之人矣。”女不服,且出言不逊。公怒,令女役强验其私。女役复曰:“实非处子。”公笑曰:“汝身破于何人?”女不答。公怒,呵役刑之。女惧曰:“实与三官之婿司徒政有交。渠索赠,当即以三官之履赠之。”公曰:“汝与司徒政素相识乎?”女曰:“不识。”公曰:“既不相识,何以知为司徒政?”女将三官看桃,其婿摘桃,并月前某日夜扣窗棂,自称摘桃人,一一言其情节。复曰:“彼时渠以吾为其妻三官,吾即冒三官之名启窗纳之,因连会三夜,属实。”公呼三官上堂,以摘桃之事问之。三官细言之,与钱所言大同小异。公因令三官母女暂归候传,出票立传司徒政。以有紧急公事赴凤翔,委官审究。

及归,案已定,候公出详。盖承审者以严刑逼政,政已畏刑而招杀车三之事矣。公披阅案卷,见供判不符,情实未真,遂提钱女问之曰:“汝与奸夫连会三夜,或每夜更换,不是一人?”钱曰:“是。”公曰:“事在黑夜,何以知是一人?”钱曰:“其人背后左肩下,有疮疤如钱,每夜手触之。”公令提政上堂,赤政上身验之,无疤。令钱视之,钱大骇。公曰:“必汝与所私者情厚,不肯言其姓名,而移祸于政。”女不应。公令刑之,女稽首曰:“即刑死吾,吾亦不敢承认。”时从人请公退食。公令人犯暂下,即席闷坐饮,深思遐想,案无情由,及日暮举烛不言食。忽得端绪,不遑食,急升堂,问司徒政曰:“汝之摘桃,本心欲往耶,抑被人恿怂而去?所摘之桃,自食之耶,抑与人共食?”政将与窗友周木连同游及摘桃之事,历历细言之。公曰:“汝得生路矣。”遂令去其刑具。令役立传周木连到案,问之曰:“令政桃园戏妻者,非汝耶?”木连曰:“是。”公曰:“冒摘桃人而淫其妻者,亦汝耶?”木连不认。公曰:“汝冒政而欲淫其妻,钱女冒其妻而与汝交。钱女言汝背后左肩下有疮疤如钱,若无之,则真非汝。”令役袒其背视之,果有疮疤如女言。公曰:“钱女之言不妄,汝与钱女有私亦不妄。”木连不言。公令提钱女面质,木连不得不认。公曰:“若然,车三亦汝伤害矣。”木连不服,公曰:“钱女所赠之履,何以在车三尸怀中?”木连自维无理可辨,遂直言害车三之故,案始定。

虚白道人曰:天与水违行而讼起,险与健相攻而讼成。刑固不可废,讼亦不能无,而听之实不易易也。魏戍望轻,不断梗阳之讼;子反辨短,莫决皇戍之辞。以知有忠信之实,慈惠之心,而始优为之。故听讼者无先入之成心,则闲孚皆有当;无违理之偏听,则不肖无所容。惟有以尽其相,穷其神,而摘伏惩奸,始破小人之胆;惟有以关其口,夺其气,而诘奸锄暴,始安良善之心。不然,而欲悉其聪明,致其忠爱,亦綦难矣。陇州三案:一巧分伪诈,具是非之明;一深用智谋,成细微之案。至于周木连之案,深思端绪,罪坐真情,俾无辜无戴盆之冤,淫凶无漏网之幸。使云生李太守知之,亦将录于《刑案汇览》。

事妙文亦妙,两堪不朽。上元李瑜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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