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第一百十三期上见到郑西谛先生的希腊神话的介绍,使我非常喜欢。神话在中国不曾经过好好的介绍与研究,却已落得许多人的诽谤,以为一切迷信都是他造成的。其实决不如此。神话是原始人的文学,原始人的哲学,——原始人的科学,原始人的宗教传说,但这是人民信仰的表现,并不是造成信仰的原因。说神话会养成迷信,那是倒果为因的话,一点都没有理由。我们研究神话,可以从好几方面着眼,但在大多数觉得最有趣味的当然是文学的方面,这不但因为文艺美术多以神话为材料,实在还因为他自身正是极好的文学。“希腊的神话具有永久不磨的美丽与趣味”,与一切希腊的创作相同,爱好文学的人所不可轻轻错过的。

郑先生所介绍的是阿波罗追赶达芬(原文云Daphne,应译作达夫纳)的故事,大抵根据美国该莱的《古典神话》。对于这个本文我别无什么意见,但见篇末的说明觉得有点不很妥当。郑先生说,

“这故事是叙写太阳对于露点的现象。阿波罗是日神,达芬是露水之神。太阳为露点的美丽所惑,欲迫近她;露点惧怕她的热烈的爱人,逃遁了。当太阳的热息接触着她的时候,她消灭了,仅留一绿点在消去的那个地方。希腊的神话大部分都具有如此的解释自然现象的意义的。”

希腊神话里的确有些解释自然现象的,但这达夫纳化树的故事却并不是,更不是“太阳神话”。德国缪勒(Max Müller)教授在十九世纪中间,创为言语学派的神话解释法,将神话中的人名一一推原梵文,强求意义,而悉归诸天象,遂如曼哈耳德所说“到处看出太阳来”。他在《比较神话学》及《宗教学》中解释达夫纳的故事云,“达夫纳即梵文的亚哈那,意云曙光。东方先见曙光,朝日后起如正在追他的新妇;其后为烈日之光所触,曙光渐散,终乃死在她的母亲即大地的膝上。”言语学派的旁支有气象学解释法,则到处看出雷神,而以达夫纳为闪电。郑先生所据大约是此派的学说。但据斯宾思(Spence)的《神话学概论》上说,“这派在现今已不见信任,可以说是没有一个信徒!”因为自从经了曼哈耳德和安特路阑(Andrew Lang)等人攻击,言语学派的自然现象说已生破绽,人类学派代之而兴,至于今日。关于达夫纳的问题,阑氏在他的大著《神话仪式与宗教》中解答说,“这种讲变形的神话是野蛮人空想的产物,因为没有人与物不同的观念,所以发生这些故事。”换一句话,便是说,这是根据于灵魂信仰之事物起原的神话。古希腊称香桂树云达夫纳,用于阿波罗崇拜,古人不知此树何以与阿波罗有缘,于是便假想达夫纳是他的情人,因为避他的追求,化而为树,道理很是简明,正如说许亚庚多斯死而化为风信子同一意思。人类学派并不废语源的研究,但不把一切神人看作自然现象,却从古今原始文明的事实中搜集类例,根据礼俗思想说明神话的意义,即使未能尽善,大致却已可以满意了。中国神话研究刚在开始,关于解释意义一层不可不略加注意,不要走进言语学派的迷途里去才好。

(十三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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