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九日

你有这么坚强的斗争性,我很高兴。但切勿急躁,妨碍目前的学习。以后要多注意:坚持真理的时候必须注意讲话的方式、态度、语气、声调。要做到越有理由,态度越缓和,声音越柔和。坚持真理原是一件艰巨的斗争,也是教育工作;需要好的方法、方式、手段,还有是耐性。万万不能动人,令人误会。这些修养很不容易,我自己也还离得远呢。但你可趁早努力学习!

经历一次磨折,一定要在思想上提高一步。以后在作风上也要改善一步,这样才不冤枉。一个人吃苦碰钉子都不要紧,只要吸取教训,所谓人生或社会的教育就是这么回事。你多看看文艺创作上所描写的一些优秀Dang员,就有那种了不起的耐性,肯一再的细致的说服人,从不动火,从不强迫命令。这是真正的好榜样。而且存了这种心思,你也不会再烦恼;而会把斗争当做日常工作一样了。要坚持,要贯彻,但是也要忍耐!

一九五六年五月十五日上午九时

于黄山松谷庵温泉地区新建的房子,都是红红绿绿的宫殿式,与自然环境不调和。柱子的硃红漆也红得“乡气”,画栋雕梁全是骗人眼目的东西。大柱子又粗又高,底下的石基却薄得很。吾国的建筑师毫无美术修养,公家又缺少内行,审定图样也不知道美丑的标准。花了大钱,一点也不美观。内部房间分配也设计得不好。跟庐山的房屋比起来,真是相差天壤了。他们只求大,漂亮;结果是大而无当,恶俗不堪。黄山管理处对游客一向很照顾,但对轿子问题就没有解决得好,以致来的人除非身强力壮,能自己从头至尾步行的以外,都不得不花很大的一笔钱——尤其在遇到天雨的时候。总而言之,到处都是问题,到处都缺乏人才。虽有一百二十分的心想把事情做好,限于见识能力,仍是做不好。例如杭州大华饭店的餐厅,台布就不干净,给外宾看了岂不有失体面?那边到处灰土很多,摆的东西都不登大雅,工作人员为数极少,又没受过训练;如何办得好!我们在那边的时候,正值五一观礼的外宾从北京到上海,一批一批往杭州游览,房间都住满了。

这封信虽写好,一时也无法寄出。要等天晴回狮子林,过一夜后方能下至温泉,温泉还要住一夜,才能到汤口去搭车至屯溪,屯溪又要住一夜,方能搭车去杭州。交通比抗战以前反而不方便。从前从杭州到黄山只要一夭,现在要二天。车票也特别难买。他们只顾在山中建设,不知把对外交通改善。

一九五六年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时

我完全赞同你参加莫扎特比赛:第一因为你有把握,第二因为不须你太费力练technic[技巧],第三节目不太重,且在暑期中,不妨碍学习。

至于音乐院要你弄理论,我也赞成。我一向就觉得你在乐理方面太落后,就此突击一下也好。只担心科目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则分做两年完成也可以。因为你波兰文的阅读能力恐怕有问题,容易误解课本的意义。目前最要紧的是时间安排得好:事情越忙,越需要掌握时间:要有规律,要处处经济;同时又不能妨碍身心健康。

杰老师信中对你莫扎特的表达估价很高,说你发见了一些前人未发见的美。你得加倍钻研,才能不负他的敦敦厚望!

一九五六年五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十五日来信收到。杰老师信已复去。二十四日我把杰老师来信译成中文寄给文化部,也将原信打字附去,一并请示。昨(三十日)接夏衍对我上月底去信的答复,特抄附。信中提到的几件事,的确值得你作为今后的警戒。我过去常常嘱咐你说话小心,但没有强调关于国际的言论,这是我的疏忽。嘴巴切不可畅,尤其在国外!对宗教的事,跟谁都不要谈。我们在国内也从不与人讨论此事。在欧洲,尤其犯忌。你必须深深体会到这些,牢记在心!对无论哪个外国人,提到我们自己的国家,也须特别保留。你即使对自己要求很严,并无自满情绪;但因为了解得多了一些,自然而然容易恃才做物,引人误会。我自己也有这毛病,但愿和你共同努力来改掉。对波兰的音乐界,在师友同学中只可当面提意见;学术讨论是应当自由的,但不要对第三者背后指摘别人,更不可对别国的人批评波兰的音乐界。别忘了你现在并不是什么音乐界的权威!”也勿忘了你在国内固然招忌,在波兰也未始不招忌。一个人越爬得高,越要在生活的各方面兢兢业业。你年轻不懂事,但只要有决心,凭你的理解力,学得懂事并不太难。

一九五六年六月六日*

……我们这次在黄山,玩得很痛快,碰见了安徽省委的秘书长,大家很谈得来,一提起傅聪,他们都知道,对你的成就都很赞赏。黄山管理处长沙老,六十二岁的老头儿,精神健旺,每天走三四十里山路不希奇,虽然不会写,字识得不多,可是他的谈吐,谁都听不出,真是出口成章,文雅有礼,一点也没有八股味,做事勤劳,对己刻苦。说起他的历史来,真是可歌可泣,沙老(大家都这样称呼他)是贫农出身,自小为地主看牛,有一次新年里偷跑回家,不愿干了,见了父亲,父亲非常生气,打了他两个耳光。可怜他们自己也吃不上,儿子回来了不是多一个人吃么,所以硬逼他回地主家,他无可奈何的去了,可是地主不要他了。于是他就只好投奔叔叔那里,他叔叔是摇船的,就收留了他,从此过船家生活了,这期间,接触到了共产Dang,干起革命了。解放战争时他有功,经他训练有一千多条船及二千余的人,渡江时只牺牲了七个人,真是了不起。他有五个儿女,一个是送掉的,一个是卖了的,自己只有三个,一个儿子在抗美援朝战争受了伤,一个儿子在中学念书,一个女儿出嫁了,也有工作。最惨的是他的老妻,解放战争后带了三个儿女,讨饭或拾野菜过日子,一直讨饭到一九五二年,才找到了沙老团聚的。这种人真是可敬可佩,解放后还是革命第一。我们碰到的Dang员,都是这样品德优良,看见了他们这种不怕艰苦的精神,真觉得惭愧。……还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复员军人,现在是合肥逍遥津公园的园艺及动物园主任,专门搞园艺花木,还搜罗各色各种的动物,听他讲来,头头是道,真是一个园艺专家。我们初碰见时,以为他是素来搞植物花木的,原来他只搅了四年。复员后,组织上派他干这一行,他本来一窍不通,可是钻研精神极强,非但钻研,还爱上这工作,所以越来越精通,一个货真价实的专家。他谈吐谦虚,绝对没有自满的流露。爸爸非常喜欢他佩服他。所以我们这次收获不少,学到不少。看见了那些淳朴而可爱的Dang员,真是感动。

……刚才接爸爸自淮南煤矿局招待所寄的信。知道他天天工作紧张,因为他担任了第一组的副组长。他说小组中和沈粹缜(她是邹韬奋的夫人,是第一组组长)合作很好,大家很满意,说他是模范组长,因为处处帮人忙,上下车到处招呼人。爸爸说,其实没有小组组织,出门也该如此。他说一路上大家都搅得很熟,一向只知名而没见过的人,都交际过了。一路团方招待周到,看他很高兴。老实说,爸爸办事能力是相当强的,他今年参加的政协视察工作,因为认真,大家都对他很满意,到处受到欢迎。他是实事求是的人,做事不肯马虎,肯用脑子,肯提意见,所以各方面舆论都对他好。我在家里有机会就推动他,我总算也出了些力。

一九五六年六月十四日下午四时

亲爱的孩子:我六月二日去安徽参观了淮南煤矿、佛子岭水库、梅山水库,到十二日方回上海。此次去的人是上海各界代表性人士,由市政协组织的,有政协委员,人民代表,也有非委员代表。看的东西很多,日程排得很紧,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我又和邹韬奋太太(沈粹缜)两人当了第一组的小组长,事情更忙。一回来还得写小组的总结,今晚,后天,下周初,还有三个会要开,才能把参观的事结束。祖国的建设,安徽人民那种急起直追的勇猛精神,叫人真兴奋。各级领导多半是转业的解放军,平易近人,朴素老实,个个亲切可爱。佛了岭的工程全部是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不但我们看了觉得骄傲,恐怕世界各国都要为之震惊的。科技落后这句话,已经被雄伟的连拱坝打得粉碎了。淮南煤矿的新式设备,应有尽有;地下330公尺深的隧道,跟国外地道车的隧道相仿,升降有电梯,隧道内有电车,有通风机,有抽水机,开采的煤用皮带拖到井上,直接装火车。原始、落后、手工业式的矿场,在解放以后的六七年中,一变而为赶上世界水平的现代化矿场,怎能不叫人说是奇迹呢?详细的情形没功夫和你细谈,以后我可把小组总结抄一份给你。

五月三十一日寄给你夏衍先生的信,想必收到了吧?他说的话的确值得你深恩。一个人太顺利,很容易于不知不觉间忘形的。我自己这次出门,因为被称为模范组长,心中常常浮起一种得意的感觉,猛然发觉了,便立刻压下去。但这样的情形出现过不止一次。可见一个人对自己的斗争是一刻也放松不得的。至于报导国外政治情况等等,你不必顾虑。那是夏先生过于小心。《波兰新闻》(波大使馆每周寄我的)上把最近他们领导人物的调动及为何调动的理由都说明了。可见这不是秘密。

看到内地的建设突飞猛晋,自己更觉得惭愧,总嫌花的力量比不上他们,贡献也比不上他们。只有抓紧时间拚下去。从黄山回来以后,每天都能七时余起床,晚上依旧十一时后睡觉。这样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因为出门了一次,上床不必一小时、半小时的睡不着,所以既能起早,也能睡晚。我很高兴。

你有许多毛病像我,比如急躁情绪,我至今不能改掉多少;我真着急,把这个不易革除的脾气传染给了你。你得常常想到我在家里的“自我批评”,也许可以帮助你提高警惕。

一九五六年七月一日晚七时

这一晌我忙得不可开交。一出门,家里就积起一大堆公事私事。近来两部槁子的校样把我们两人逼得整天的赶。一部书还是一年二个月以前送出的,到现在才送校,和第二部书挤在一起。政协有些座谈会不能不去,因为我的确有意见发表。好些会议我都不参加,否则只好停工、脱产了。人代大会在北京开会,报上的文件及代表的发言都是极有意思的材料,非抽空细读不可;结果还有一大半没有过目。陆定一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很重要,已于二十九日寄你一份。届时望你至少看二遍。我们真是进入了原子时代,tempo[节奏]快得大家追不上。需要做、写、看、听、谈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政协竭力希望我们反映意见,而反映意见就得仔细了解情形,和朋友商量、讨论,收集材料。

是否参加莫扎特比赛,三天前我又去信追问,一有消息,立即通知你。来信说的南斯拉夫新闻记者关于宗教问题事,令我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事。记者老是这个作风,把自己的话放在别人嘴里。因为当初我的确是吓了一大跳的:怎么你会在南国发表如此大胆的言论呢?不管怎样,以后更要处处小心。

苏领馆酒会后①,招待看海军文工团的歌舞:第一支老的合唱,极好。新的歌曲,平常。新编的舞蹈,叫做“舞蹈练习曲”,极佳。戏剧与舞蹈是斯拉夫民族传统中的精华,根基厚,天赋高,作品自不同凡响。那个舞蹈既戏剧化,又极富于造型美,等于一出生动的哑剧。配音也妙。这是我非常欣赏的。

我写的《评三里湾》,在七月号《文艺月报》登出。下星期末可寄你。

①一九五六年六月下旬,苏领事馆为苏联军舰来上海访问举行了酒会。

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又是半个多月不写信给你了。最近几个月很少写长信给你,老是忙忙碌碌。从四月初旬起,结束了服尔德的小说,就停到现在,一晃四个月,想想真着急。四个月中开了无数的会,上了黄山,去了淮南、梅山、佛子岭、合肥:写了一篇书评,二篇小文章。上周北京《文艺报》又来长途电话要写一篇纪念莫扎特的文字,限了字数限了日子,五天之内总算如期完成。昨天才开始译新的巴尔扎克。社会活动与学术研究真有冲突,鱼与熊掌不可得而兼,哀哉哀哉!这半年多在外边,多走走,多开口,便到处来找。政协的文学—新闻—出版组派了我副组长;最近作协的外国文学组又派我当组长;推来推去推不掉:想想实在腻烦。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时间也不会多于二十四小时,怎么应付呢?挂挂名的事又不愿意干。二十多年与世界大局(文坛的大局)完全隔膜了,别说领导小组,就是参加订计划也插不上手。自己的兴趣又广:美术界的事又要多嘴,音乐界的更要多嘴。一多嘴就带来不少事务工作。就算光提意见,也得有时间写出来;也得有时间与朋友来往、谈天;否则外边情况如何知道,不明情况,怎能乱提意见?而且一般社会上的情况,我也关心,也常提意见,提了意见还常常追问下落。

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上次我告诉你政府决定不参加Mozart[莫扎特]比赛,想必你不致闹什么情绪的。这是客观条件限制。练的东西,艺术上的体会与修养始终是自己得到的。早一日露面,晚一日露面,对真正的艺术修养并无关系。希望你能目光远大,胸襟开朗,我给你受的教育,从小就注意这些地方。身外之名,只是为社会上一般人所追求,惊叹;对个人本身的渺小与伟大都没有相干。孔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现代的“名”也属于精神上“富贵”之列。

这一年来常在外边活动,接触了许多人;总觉得对事业真正爱好,有热情,同时又有头脑的人实在太少。不求功利而纯粹为真理、为进步而奋斗的,极少碰到。最近中央统战部李维汉部长宣布各民主Dang派要与共产Dang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特别是对共产Dang监督的政策。各Dang派因此展开广泛讨论。但其中还是捧场恭维的远过于批评的。要求真正民主,必须每个人自觉的作不断的斗争。而我们离这一步还远得很。社会上多的是背后发牢骚,当面一句不说,甚至还来一套颂扬的人。这种人不一定缺少辨别力,就是缺少对真理的执着与热爱,把个人的利害得失看得高于一切。当然,要斗争,要坚持,必须要讲手段,讲方式,看清客观形势;否则光是乱冲乱撞,可能头破血流而得不到一点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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