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年八月五日

孩子:两次妈妈给你写信,我都未动笔,因为身体不好,精力不支。不病不头痛的时候本来就很少,只能抓紧时间做些工作;工作完了已筋疲力尽,无心再做旁的事。人老了当然要百病丛生,衰老只有早晚之别,决无不来之理,你千万别为我担忧。我素来对生死看得极淡,只是鞠躬尽瘁,活一天做一天工作,到有一天死神来叫我放下笔杆的时候才休息。如是而已。弄艺术的人总不免有烦恼,尤其是旧知识分子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你虽然年轻,但是从我这儿沾染的旧知识分子的缺点也着实不少。但你四五年来来信,总说一投入工作就什么烦恼都忘了;能这样在工作中乐以忘忧,已经很不差了。我们二十四小时之内,除了吃饭睡觉总是工作的时间多,空闲的时间少;所以即使烦恼,时间也不会太久,你说是不是?不过劳逸也要调节得好:你弄音乐,神经与感情特别紧张,一年下来也该彻底休息一下。暑假里到乡下去住个十天八天,不但身心得益,便是对你的音乐感受也有好处。何况入国问禁,入境问俗,对他们的人情风俗也该体会观察。老关在伦敦,或者老是忙忙碌碌在各地奔走演出,一些不接触现实,并不相宜。见信后望立刻收拾行装,出去歇歇,即是三五天也是好的。

你近来专攻斯卡拉蒂,发见他的许多妙处,我并不奇怪。这是你喜欢亨特尔以后必然的结果。斯卡拉蒂的时代,文艺复兴在绘画与文学园地中的花朵已经开放完毕,开始转到音乐;人的思想感情正要求在另一种艺术中发泄,要求更直接刺激感官,比较更缥缈更自由的一种艺术,就是音乐,来满足它们的需要。所以当时的音乐作品特别有朝气,特别清新,正如文艺复兴前期绘画中的鲍蒂彻利。而且音乐规律还不像十八世纪末叶严格,有才能的作家容易发挥性灵。何况欧洲的音乐传统,在十七世纪时还非常薄弱,不像绘画与雕塑早在古希腊就有登峰造极的造诣,雕塑在纪元前六—四世纪在纪元前一世纪至纪元后一世纪。一片广大无边的处女地正有待于斯卡拉蒂及其以后的人去开垦。——写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常去大不列颠博物馆,那儿的艺术宝藏可说一辈子也享受不尽;为了你总的(全面的)艺术修养,你也该多多到那里去学习。我因为病的时候多,只能多接触艺术,除了原有的旧画以外,无意中研究起碑帖来了:现在对中国书法的变迁源流,已弄出一些眉目,对中国整个艺术史也增加了一些体会;可惜没有精神与你细谈。提到书法,忽然想起你在四月号《音乐与音乐家》杂志上的签字式,把聪字写成“聪”。须知末一笔不能往下拖长,因为行书草书,“一”或“”才代表“心”字,你只能写成“聪”或“聪”。末一笔可以流露一些笔锋的余波,例如“聪”或“聪”,但切不可余锋太多,变成往下拖的一只脚。望注意。

你以前对英国批评家的看法,太苛刻了些。好的批评家和好的演奏家一样难得;大多数只能是平平庸庸的“职业批评家”。但寄回的评论中有几篇的确写得很中肯。例如五月七日ManchesterGuardian[《曼彻斯特卫报》]上署名J.H.elliot[埃利奥特]写的《从东方来的新的启示》(newLightfromtheeast)说你并非完全接受西方音乐传统,而另有一种清新的前人所未有的观点。又说你离开西方传统的时候,总是以更好的东西去代替;而且即使是西方文化最严格的卫道者也不觉你的脱离西方传统有什么“乖张”“荒诞”,炫耀新奇的地方。这是真正理解到了你的特点。你能用东方人的思想感情去表达西方音乐,而仍旧能为西方最严格的卫道者所接受,就表示你的确对西方音乐有了一些新的贡献。我为之很高兴。且不说这也是东风压倒西风的表现之一,并且正是中国艺术家对世界文化应尽的责任;唯有不同种族的艺术家,在不损害一种特殊艺术的完整性的条件之下,能灌输一部分新的血液进去,世界的文化才能愈来愈丰富,愈来愈完满,愈来愈光辉灿烂。希望你继续往这条路上前进!还有一月二日HastingsObserver[《黑斯廷斯观察家报》[上署名AllanBiggs[阿伦·比格斯]写的一篇评论,显出他是衷心受了感动而写的,全文没有空洞的赞美,处处都着着实实指出好在哪里。看来他是一位年纪很大的人了,因为他说在一生听到的上千钢琴家中,只有Pachmann[派克曼]①与Moiseiwitsch[莫依赛维奇]②两个,有你那样的魅力。Pachmann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而且他听到过“上千”钢琴家,准是个苍然老望了。关于你唱片的专评也写得好。

要写的中文不洋化,只有多写。写的时候一定打草稿,细细改过。除此以外井无别法。特别把可要可不要的字剔干净。

身在国外,靠艺术谋生而能不奔走于权贵之门,当然使我们安慰。我相信你一定会坚持下去,这点儿傲气也是中国艺术家最优美的传统之一,值得给西方做个榜样。可是别忘了一句老话: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调;你还没经过“岁寒”的考验,还得对自己提高警惕才好!一切珍重!千万珍重!

①派克曼(1848—1933),俄国钢琴家。②莫依赛维奇(1890—1963),英籍俄国钢琴家。

一九六○年八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孩子,八月二十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像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二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那样只知道love,love,love![爱,爱,爱!]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夭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在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力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生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玻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奥诺丽纳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付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温柔],如何discreet[谨慎]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一九六○年九月七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人在宇宙中微不足道,身不由己,但对他人来说,却又神秘莫测,自成一套。所以要透彻了解一个人,相当困难,再加上种族、宗教、文化与政治背景的差异,就更不容易。因此,我们以为你们两人决定先订婚一段日子,以便彼此能充分了解,尤其是了解对方的性格,确实是明智之举。(但把“订婚”期拖得大长也不太好,这一点我们以后会跟你们解释。)我以为订婚期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充分准备去了解现实,面对现实。现实与年轻人纯洁的心灵所想像的情况截然不同。生活不仅充满难以逆料的艰苦奋斗,而且还包含许许多多日常琐事,也许叫人更难以忍受。因为这种烦恼看起来这么渺小,这么琐碎,并且常常无缘无故,所以使人防不胜防。夫妇之间只有彻底谅解,全心包容,经常忍让,并且感情真挚不渝,对生活有一致的看法,有共同的崇高理想与信念,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上平安渡过大大小小的风波,成为琴瑟和谐的终身伴侣。

一九六○年十月二十一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看来,你对文学已有相当修养,不必再需任何指导,我只想推荐几本书,望你看后能从中汲取教益,尤其在人生艺术方面,有所提高。

莫罗阿:一,《恋爱与牺牲》;二,《人生五大问题》。(两本都是格拉塞版)巴尔扎克:一,《两个新嫁娘的回忆》;二,《奥诺丽纳》(通常与另两个故事合成一集,即《夏倍上校》与《禁治产》)。

因你对一切艺术很感兴趣,可以一读丹纳之《艺术哲学》(Hachette出版,共两册)。这本书不仅对美学提出科学见解(美学理论很多,但此理论极为有益),并且是本艺术史通论,采用的不是一般教科书的形式,而是以渊博精深之见解指出艺术发展的主要潮流。我于一九五八年及一九五九年译成此书,迄今尚未出版,待出版后,当即寄聪。

你现在大概已经看完《约翰·克利斯朵夫》了吧?(你是看法文版,是吗?)这书是一八七○年到一九一○年间知识界之史诗,我相信一定对你大有启发。从聪来信看来——虽然他信中谈得很少,而且只是些无意中的观察所得——自从克利斯朵夫时代以来,西方艺术与知识界并无多大的改变:诚实,勤奋,有创造能力的年轻人,仍然得经历同样的磨难,就说我自己,也还没有渡完克利斯朵夫的最后阶段:身为一个激进的怀疑论者,年轻时惯于跟所有形式的偶像对抗,又深受中国传统哲学道德的熏陶,我经历过无比的困难与无穷的痛苦,来适应这信仰的时代。你记不记得老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的儿子,年轻的乔治之间的种种冲突?(在《复旦》的第三部)这就是那些经历过大时代动荡的人的悲剧。书中有某些片段,聪重读之后,也许会有崭新的体会。另一方面,像高脱弗烈特。摩达斯太、苏兹教授、奥里维、雅葛丽纳、爱麦虞限、葛拉齐亚等许多人物,在今日之欧洲仍生活在你的周围。

当然,阅读这部经典杰作之后,所引起的种种感情,种种问题,与种种思虑,我们不能在这封信中一一讨论,但我相信,看了此书,你的视野一定会扩大不少,你对以前向未留意过的人物与事迹,一定会开始关注起来。

……你可敬的父亲也一定可以体会到我的心情,因为他写信给我,把聪演奏会的情况热情的详述了一番。知道聪能以坚强的意志,控制热情,收放自如,使我非常高兴,这是我一向对他的期望。由于这是像你父亲这样的艺术家兼批评家告诉我的,当然极为可信。没有什么比以完美的形式表达出诗意的灵感与洋溢的热情更崇高了。这就是古典主义的一贯理想。为了聪的幸福,我不能不希望他迟早在人生艺术中也能像在音乐艺术中一样,达到谐和均衡的境地。

一九六○年十月二十一日夜

你的片于只听了一次,一则唱针已旧,不敢多用,二则寄来唱片只有一套,也得特别爱护。初听之下,只觉得你的风格变了,技巧比以前流畅,稳,干净,不觉得费力。音色的变化也有所不同,如何不同,一时还说不上来。pedal[踏板]用得更经济。pp.[pianissimo=最弱]比以前更PP.[最弱]。朦胧的段落愈加朦胧了。总的感觉好像光华收敛了些,也许说凝练比较更正确。朔拿大一气呵成,紧凑得很。largo[广板]确如多数批评家所说fullofpoeticsentiment[充满诗意],而没有一丝一毫感伤情调。至此为止,我只能说这些,以后有别的感想再告诉你。四支Ballads[叙事曲]有些音很薄,好像换了一架钢琴,但Bercese[摇篮曲],尤其是noclurne[夜曲](那支是否Paci[百器]最喜欢的?)的音仍然柔和醇厚。是否那些我觉得太薄大硬的音是你有意追求的?你前回说你不满意Ballads[叙事曲],理由何在,望告我,对Ballads[叙事曲],我过去受cortot[柯尔托]影响太深,遇到正确的style[风格],一时还体会不到其中的妙处。玛祖卡的印象也与以前大不同,melody[旋律]的处理也两样;究竟两样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有一份唱片评论,说你每个bar[小节]的lstor2ndbeat[第一或第二拍音]往往有拖长的倾向,听起来有些mannered[做作,不自然],你自己认为怎样?是否玛祖卡真正的风格就需要拖长第一或第二拍?来信多和我谈谈这些问题吧,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我也极想知道国外音乐界的一般情形,但你忙,我不要求你了。从你去年开始的信,可以看出你一天天的倾向于wisdom[智慧]和所谓希腊精神。大概中国的传统哲学和艺术理想越来越对你发生作用了。从贝多芬式的精神转到这条路在我是相当慢的,你比我缩短了许多年。原因是你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所接触的祖国文化(诗歌、绘画、哲学)比我同时期多的多。我从小到大,样样靠自己摸,只有从年长的朋友那儿偶然得到一些启发,从来没人有意的有计划的指导过我,所以事倍功半。来信提到周扬的情形使我感触很多。高度的才能不和高度的热爱结合,比只有热情而缺乏能力的人更可惋惜。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亲爱的孩子:……在一个艺术家的家里,品味必须高雅,而不流于奢华,别让他为了一时之快而浪费钱财。他的艺术生活正在开始,前途虽然明朗,仍未得到确切的保障。由于他对治家理财之道向来漫不经心,你若能劝勉他在开支方面自我约制,搏节用度,就是对他莫大的帮助。他对人十分轻信(这当然表明他天性纯洁善良),不管是朋友,是陌生人,时常不分好歹的慷慨相待,你或许已经注意到,他很容易上歹徒骗子的当,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凭常识与直觉成为他的守护天使。这种常识与直觉,对每个女性来说,无论多么年轻,必然俱有;而对多数艺术家来说(我指的是真正的艺术家),无论多么成熟,必然匾缺。过去十年以来,我们不断给予聪这种劝告,但我们深信,恋人的话语有时比父母的忠言有效得多。而事实上,也只有两人长相厮守,才能帮得了身旁的伴侣。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聪是一个性情相当易变的艺术家,诙谐喜悦起来像个孩子,落落寡欢起来又像个浪漫派诗人。有时候很随和,很容易相处;有时候又非常固执,不肯通融。而在这点上,我要说句公道话,他倒并非时常错误的。其实他心地善良温厚,待人诚恳而富有同情心,胸襟开阔,天性谦和。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十月二十二日寄你和弥拉的信各一封,想你瑞典回来都看到了吧?——前天十一月十一日寄出法译《毛主席诗词》一册、英译关汉卿元人《剧作逊一册、曹禹《日出》一册、冯沅君《中国古典文学小史》一册四册共一包都是给弥拉的;又陈老莲《花鸟草虫册》一,计十幅,黄宾虹墨笔山水册页五张摄影,笺谱两套共二十张,我和妈妈放大照片二张友报摄人,共作一包:以上均挂号平寄,由苏联转,预计十二月十日前后可到伦敦。——陈老莲《花鸟草虫册》还是五八年印的,在现有木刻水印中技术最好,作品也选的最精;其中可挑六张,连同封套及打字说明,送弥拉的爸爸,表示我们的一些心意。余四张可留存,将来装饰你的新居。黄氏作品均系原来尺寸,由专门摄影的友人代制,花了不少功夫。其他笺谱有些也可配小玻璃框悬挂。因国内纸张奇紧,印数极少,得之不易,千万勿随便送人;只有真爱真懂艺术的人才可酌送一二(指笺谱)。木刻水印在一切复制技术中最接近原作,工本浩大,望珍视之。西人送礼,尤其是艺术品,以少为贵,故弥拉爸爸送六张陈老莲已绰乎有余。——这不是小气,而是合乎国外惯例,同时也顾到我们供应不易。

《敦煌壁画逊木刻水印的一种、非石印洋纸的一种你身边是否还有?我尚留着三集俱全的一套,你要的话可寄你。不过那是纶版了三五年的东西(木刻印数有限制,后来版子坏了,不能再印),更加名贵,你必须特别爱惜才好。要否望来信!

《音乐与音乐家》月刊八月号,有美作曲家copland[考普伦]①的一篇论列美洲音乐的创作问题,我觉得他根本未接触到关键。他绝未提到美洲人是英、法、德、荷、意、西几种民族的混合;混合的民族要产生新文化,尤其是新音乐,必须一个很长的时期,决非如copland[考普伦]所说单从jazz[爵士音乐]的节奏或印第安人的音乐中就能打出路来。民族乐派的建立。本地风光的表达,有赖于整个民族精神的形成。欧洲的意、西、法、英、德、荷……许多民族、也是从七世纪起由更多的更早的民族杂凑混合起来的。他们都不是经过极长的时期融和与合流的时期,才各自形成独特的精神面貌,而后再经过相当长的时期在各种艺术上开花结果吗?

同一杂志三月号登一篇JohnPritchard[约翰·普里查德]①的介绍(你也曾与Pritchard[普里查德]合作过),有下面一小段值得你注意:——Famous conductor Fritz Buschonce asked John Pritchard:“How long is it since you looked at Renaissance painting?”to Pritchard’s as tonished“ why?”,Busch replied:“Because it will improve your conducting by looking up on great things—do not beorge narrow.”②你在伦敦别错过looking up on great things(观赏伟大艺术品]的机会,博物馆和公园对你同样重要。

①考普伦(1900—),美国作曲家。①约翰·普里查德(1921—),英国指挥家。

②著名指挥家弗里茨·布希(1890—1951)有次问约翰·普里查德,“你上次看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有多久了?”普里查德很惊异的反问“为什么问我?”布希答道:“因为看了伟大作品,可以使你指挥时得到进步──而不致于眼光浅窄。”

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由于聪时常拘于自己的音乐主张,我很想知道他能否从那些有关他弹奏与演技的批评中得到好处?这些批评有时虽然严峻但却充满睿智。不知他是否肯花功夫仔细看看这类批评,并且跟你一起讨论③?你在艺术方面要求严格,意见中肯,我很放心,因为这样对他会有所帮助,可是他是否很有耐性听取你的意见?还有你父亲,他是艺术界极负盛名的老前辈,聪是否能够虚心聆教?聪还很年轻,对某些音乐家的作品,在艺术与学识方面都尚未成熟,就算对那些他自以为了解颇深的音乐家,例如莫扎特与舒伯特,他也可能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沉溺于偏激而不尽合理的见解。我以为他很需要学习和听从朋友及前辈的卓越见解,从中汲取灵感与教益。你可否告诉我,他目前的爱好倾向于哪方面?假如他没有直接用语言表达清楚,你听了他的音乐也一定可以猜度出他在理智与感情方面的倾向。

③举例来说,你父亲刚寄给我的那篇《泰晤士报》上的文章,其中有几段说到聪对舒伯特及贝多芬(作品111号)奏鸣曲的演奏,依我看来就很值得好好反省,这样就能根据他人的意见,对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作客观的分析。

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亲爱的孩子,自从弥拉和我们通信以后,好像你有了秘书,自己更少动笔了。知道你忙,精神紧张劳累,也不怪你。可是有些艺术问题非要你自己谈不可。你不谈,你我在精神上艺术上的沟通就要中断,而在我这个孤独的环境中更要感到孤独。除了你,没有人再和我交换音乐方面的意见。而我虽一天天的衰老,还是想多吹吹外面的风。你小时候我们指导你,到了今日,你也不能坐视爸爸在艺术的某一部中落后!

孩子,你如今正式踏进人生的重要阶段了,想必对各个方面都已严肃认真的考虑过:我们中国人对待婚姻——所谓终身大事——比西方人郑重得多,你也决不例外;可是夫妇之间西方人比我们温柔得多,delicate得多,真有我们古人相敬如宾的作风当然其中有不少虚伪的,互相欺骗的,想你也早注意到,在此订婚四个月内也该多少学习了一些。至于经济方面,大概你必有妥善的打算和安排。还有一件事,妈妈和我争执不已,不赞成我提出。我认为你们都还年轻,尤其弥拉,初婚后一二年内光是学会当家已是够烦了,是否需要考虑稍缓一二年再生儿育女,以便减轻一些她的负担,让她多轻松一个时期?妈妈反对,说还是早生孩子,宁可以后再节育。但我说晚一些也不过晚一二年,并非十年八年;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朋友之间尚且如此,何况父母子女!有什么忌讳呢?你说是不是?我不过表示我的看法,决定仍在你们。——而且即使我不说,也许你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弥拉的意思很对,你们该出去休息一个星期。我老是觉得,你离开琴,沉浸在大自然中,多沉思默想,反而对你的音乐理解与感受好处更多。人需要不时跳出自我的牢笼,才能有新的感觉,新的看法,也能有更正确的自我批评。

一九六○年十二月二日

亲爱的孩子,因为闹关节炎,本来这回不想写信,让妈妈单独执笔;但接到你去维也纳途中的信,有些艺术问题非由我亲自谈不可,只能撑起来再写。知道你平日细看批评,觉得总能得到一些好处,真是太高兴了。有自信同时又能保持自我批评精神,的确如你所说,是一切艺术家必须具备的重要条件。你对批评界的总的看法,我完全同意;而且是古往今来真正的艺术家一致的意见。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往往自己认为的缺陷,批评家并不能指出,他们指出的倒是反映批评家本人的理解不够或者纯属个人的好恶,或者是时下的风气和流俗的趣味,从巴尔扎克到罗曼罗兰,都一再说过这一类的话。因为批评家也受他气质与修养的限制单从好的方面看,艺术家胸中的境界没有完美表现出来时,批评家可能完全捉摸不到,而只感到与习惯的世界抵触;便是艺术家的理想真正完美的表现出来了,批评家圃于成见,也未必马上能发生共鸣。例如雨果早期的戏剧,皮才的卡尔曼,特皮西的贝菜阿斯与梅利桑特。但即使批评家说的不完全对头,或竟完全不对头,也会有一言半语引起我们的反省,给我们一种inspiration[灵感],使我们发见真正的缺点,或者另外一个新的角落让我们去追求,再不然是使我们联想到一些小枝节可以补充、修正或改善。——这便是批评家之言不可尽信,亦不可忽视的辩证关系。

来信提到批评家音乐听得太多而麻痹,确实体会到他们的苦处。同时我也联想到演奏家大多沉浸在音乐中和过度的工作或许也有害处。追求完美的意识太强大清楚了,会造成紧张与疲劳,反而妨害原有的成绩。你灌唱片特别紧张,就因为求全之心太切。所以我常常劝你劳逸要有恰当的安排,最要紧维持心理的健康和精神的平衡。一切做到问心无愧,成败置之度外,才能临场指挥若定,操纵自如。也切勿刻意求工,以免画蛇添足,丧失了spontaneity[真趣];理想的艺术总是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即使是慷慨激昂也像夏日的疾风猛雨,好像是天地中必然有的也是势所必然的境界。一露出雕琢和斧凿的痕迹,就变为庸俗的工艺品而不是出于肺腑,发自内心的艺术了。我觉得你在放松精神一点上还大有可为。不妨减少一些工作,增加一些深思默想,看看效果如何。别老说时间不够;首先要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上——特别是梳洗穿衣等等,那是我几年来常嘱咐你的——节约时间,挤出时间来!要不工作,就痛快休息,切勿拖拖拉拉在日常猥琐之事上浪费光阴。不妨多到郊外森林中去散步,或者上博物馆欣赏名画,从造型艺术中去求恬静闲适。你实在太劳累了!

你的中文并不见得如何退步,你不必有自卑感。自卑感反会阻止你表达的流畅。dotakeiteasy![放松些,慢慢来!]主要是你目前的环境多半要你用外文来思想,也因为很少机会用中文讨论文艺、思想等等问题。稍缓我当寄一些旧书给你,让你温习温习辞汇和句法的变化。我译的旧作中,嘉尔曼和服尔德的文字比较最洗炼简洁,可供学习。新译不知何时印,印了当然马上寄。但我们纸张不足,对十九世纪的西方作品又经过批判与重新估价,故译作究竟哪时会发排,完全无法预料。

其实多读外文书写的好的,也一样能加强表达思想的能力。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有了充实丰富的思想,不怕表达不出。ArthurHedley[阿瑟·赫德利]①写的chopin[(萧邦》](在mastermusician[音乐大师]丛书内)内容甚好,文字也不太难。第十章提到chopin[萧邦]的演奏,有些字句和一般人对你的评论很相近。

①阿瑟·赫德利(1905—1969),英国音乐作家。

一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你并非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但你很少向人表达谢意。朋友对我们的帮助、照应与爱护,不必一定要报以物质,而往往只需写几封亲切的信,使他们快乐,觉得人生充满温暖。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以没有时间为推搪而不声不响呢?你应该明白我两年来没有跟勃隆斯丹太太通信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沉默很容易招人误会,以为我们冷漠忘恩,你很懂这些做人之道,但却永远不能以此来改掉懒惰的习惯。人人都多少有些惰性,假如你的惰性与偏向不能受道德约束,又怎么能够实现我们教育你的信条:“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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