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一月十二日

莫扎特的FantasyinBMin[B小调幻想曲]记得五三年前就跟你提过。罗曼罗兰极推崇此作,认为他的痛苦的经历都在这作品中流露了,流露的深度便是韦白与贝多芬也未必超过。罗曼罗兰的两本名著:(1)MusciansofthePast[《古代音乐家》],(2)Musciansoftoday[《今代音乐家》]英文中均有译本,不妨买来细读。其中论莫扎特、贝辽士、特皮西各篇非常精彩。名家的音乐论著,可以帮助我们更准确的了解以往的大师,也可以纠正我们大主观的看法。我觉得艺术家不但需要在本门艺术中勤修苦练,也得博览群书,也得常常作meditation[冥思默想],防止自己的偏向和钻牛角尖。感情强烈的人不怕别的,就怕不够客观;防止之道在于多多借鉴,从别人的镜子里检验自己的看法和感受。其次磁带录音机为你学习的必需品,一一也是另一面自己的镜子。我过去常常提醒你理财之道,就是要你能有购买此种必需品的财力,kabos[卡波斯]太太那儿是否还去?十二月轮空,有没有利用机会去请教她?学问上艺术上的师友必须经常接触,交流。只顾关着门练琴也有流弊。

近来除日课外,每天抓紧时间看一些书。国外研究巴尔扎克的有份量的书,二次战前战后出了不少,只嫌没时间,来不及补课。好些研究虽不以马列主义自命,实际做的就是马列主义工作:比如搜罗十九世纪前五十年的报刊著作,回忆录,去跟《人间喜剧》中写的政治、经济、法律、文化对证,看看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究竟有多少真实性。好些书店重印巴尔扎克的作品,或全集,或零本,都请专家作详尽的考据注释。老实说,从最近一年起,我才开始从翻译巴尔扎克,进一步作了些研究,不过仅仅开了头,五年十年以后是否做得出一些成绩来也不敢说。

……知道你准备花几年苦功对付巴哈,真是高兴,这一点(还有贝多芬)非过不可。五三年曾为你从伦敦订购一部AibertSchweitzer:Bach——translatedbyernestnewman——2vols[艾伯特·施韦泽著:《巴哈》一由欧内斯特-纽曼翻译,共上、下两册],放在家里无用,已于一月四日寄给你了。原作者是当代巴哈权威,英译者又是有名的音乐学者兼批评者。想必对你有帮助。此等书最好先从头至尾看一遍,以后再细看。——一切古典著作都不是一遍所能吸收的。

今天看了十二月份《音乐与音乐家》上登的dorat:AnAnatonyconducting[多拉,《指挥的剖析》]们有两句话妙极:——“Increasingeconomyofmeans,employedtobettereffect,isasignofincreasingmaturityineveryformofart.”[不论哪一种形式的艺术,艺术家为了得到更佳效果,采取的手法越精简,越表示他炉火纯青,渐趋成熟。”]——这个道理应用到弹琴,从身体的平稳不摇摆,一直到interpretation[演绎]的朴素、含蓄,都说得通。他提到艺术时又说:……callsforgreatprideandextremehumilityatthesametime[……既需越高的自尊,又需极大的屈辱]。全篇文字都值得一读。

一九六四年三月一日

“理财”,若作为“生财”解,固是一件难事,作为“不亏空而略有储蓄”解,却也容易做到。只要有意志,有决心,不跟自己妥协,有狠心压制自己的fancy[一时的爱好]!老话说得好:开源不如节流。我们的欲望无穷,所谓“欲壑难填”,若一手来一手去,有多少用多少,即使日进斗金也不会觉得宽裕的。既然要保持清白,保持人格独立,又要养家活口,防旦夕祸福,更只有自己紧缩,将“出口”的关口牢牢把祝“人口”操在人家手中,你不能也不愿奴颜婢膝的乞求;“出口”却完全操诸我手,由我作主。你该记得中国古代的所谓清流,有做骨的人,都是自甘澹泊的清贫之士。清贫二字为何连在一起,值得我们深思。我的理解是,清则贫,亦维贫而后能清!我不是要你“贫”,仅仅是约制自己的欲望,做到量人为出,不能说要求大高吧!这些道理你全明白,毋须我咯嘟,问题是在于实践。你在艺术上想得到,做得到,所以成功;倘在人生大小事务上也能说能行,只要及到你艺术方面的一半,你的生活烦虑也就十分中去了八分。古往今来,艺术家多半不会生活,这不是他们的光荣,而是他们的失败。失败的原因并非真的对现实生活太笨拙,而是不去注意,不下决心。因为我所谓“会生活”不是指发财、剥削人或是啬刻,做守财奴,而是指生活有条理,收支相抵而略有剩余。要做到这两点,只消把对付艺术的注意力和决心拿出一小部分来应用一下就绰乎有余了!

……像我们这种人,从来不以恋爱为至上,不以家庭为至上,而是把艺术,学问放在第一位,作为人生目标的人,对物质方面的烦恼还是容易摆脱的,可是为了免得后顾之忧,更好的从事艺术与学问,也不能不好好的安排物质生活;光是瞧不起金钱,一切取消极态度,早晚要影响你的人生最高目标——艺术的!希望克口下决心,在这方面采取行动!一切保重!

“战战兢兢”勿写作“竞竟”,“非同小可”勿写作“岂同小可”。

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二日

亲爱的孩子,你从北美回来后还没来过信,不知心情如何?写信的确要有适当的心情,我也常有此感。弥拉去弥阿弥后,你一日三餐如何解决?生怕你练琴出了神,又怕出门麻烦,只吃咖啡面包了事,那可不是日常生活之道。尤其你工作消耗多,切勿饮食太随便,营养(有规律进食)毕竟是要紧的。你行踪无定,即使在伦敦,琴声不断;房间又隔音,挂号信送上门,打铃很可能听不见,故此信由你岳父家转,免得第三次退回。瑞士的tour[游历]想必满意,地方既好,气候也好,乐队又是老搭档,瑞士人也喜爱莫扎特,效果一定不坏吧?六月南美之行,必有巴西在内;近来那边时局突变,是否有问题,出发前务须考虑周到,多问问新闻界的朋友,同伦敦的代理人多商量商量,不要临时找麻烦,切记切记!三月十五日前后欧美大风雪,我们看到新闻也代你担忧,幸而那时不是你飞渡大西洋的时候。此间连续几星期春寒春雨,从早到晚,阴沉沉的,我老眼昏花,只能常在灯下工作,天气如此,人也特别闷塞,别说郊外踏青,便是跑跑书店古董店也不成。即使风和日暖,也舍不得离开书桌。要做的事,要读的书实在太多了,不能怪我吝惜光阴。从二十五岁至四十岁,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日!

近几月老是研究巴尔扎克,他的一部分哲学味特别浓的小说,在西方公认为极重要,我却花了很大的劲才勉强读完,也花了很大的耐性读了几部研究这些作品的论著。总觉得神秘气息玄学气息不容易接受,至多是了解而已,谈不上欣赏和共鸣。中国人不是不讲形而上学,但不象西方人抽象,而往往用诗化的意境把形而上学的理论说得很空灵,真正的意义固然不易捉摸,却不至于橡西方形而上学那么枯燥,也没那种刻舟求剑的宗教味儿叫人厌烦。西方人对万有的本原,无论如何要归结到一个神,所谓God[神,上帝],似乎除了God[神,上帝],不能解释宇宙,不能说明人生,所以非肯定一个造物主不可。好在谁也提不出证明God[神,上帝]是没有的,只好由他们去说;可是他们的正面论证也牵强得很,没有说服力。他们首先肯定人生必有意义,灵魂必然不死,从此推论下去,就归纳出一个有计划有意志的神!可是为什么人生必有意义呢?灵魂必然不死呢?他们认为这是不辩自明之理,我认为欧洲人比我们更骄傲,更狂妄,更ambitious[野心勃勃],把人这个生物看做天下第一,所以千方百计要造出一套哲学和形而上学来,证明这个“人为万物之灵”的看法,访佛我们真是负有神的使命,执行神的意志一般。在我个人看来,这都是vanity[虚荣心]作祟。东方的哲学家玄学家要比他们谦虚得多。除了程朱一派理学家dogmatic[武断]很厉害之外,别人就是讲什么阴阳太极,也不像西方人讲God[神]那么绝对,凿凿有据,咄咄逼人,也许骨子里我们多少是怀疑派,接受不了大强的insist[坚持],太过分的certainty[肯定]。

前天偶尔想起,你们要是生女孩于的话,外文名字不妨叫Gracia[葛拉齐亚]①,此字来历想你一定记得。意大利字读音好听,grace[雅致]一字的意义也可爱。弥拉不喜欢名字太普通,大概可以合乎她的条件。阴历今年是甲辰,辰年出生的人肖龙,龙从云,风从虎,我们提议女孩子叫“凌云”(LinYunn),男孩子叫“凌霄”(LinSio)。你看如何?男孩的外文名没有inspiration[灵感],或者你们决定,或者我想到了以后再告。这些我都另外去信讲给弥拉听了。(凌云=totowerovertheclouds,凌霄=totoweroverthesky,我和Mira[弥拉]就是这样解释的。)①葛拉齐亚,系罗曼罗兰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中之人物。

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二日*

……最近一个月来,陆陆续续打了几件毛线衣,另外买了一件小斗篷,小被头,作为做祖母的一番心意,不日就要去寄了,怕你们都不在,还是由你岳父转的。我也不知对你们合适否?衣服尺寸都是望主做的,好在穿绒线衣时要九十月才用得着,将来需要,不妨来信告知,我可以经常代你们打。孩子的名字,我们俩常在商量,因为今年是龙年,就根据龙的特性来想,前两星期去新城隍庙看看花草,有一种叫凌宵的花,据周朝帧先生说,此花开在初夏,色带火黄,非常艳丽,我们就买了一棵回来,后来我灵机一动,“凌霄”作为男孩子的名字不是很好么?声音也好听,意义有高翔的意思;传说龙在云中,那末女孩于叫“凌云”再贴切没有了,我们就这么决定了。再有我们姓傅的,三代都是单名(你祖父叫傅鹏,父雷,你聪),来一个双名也挺有意思,你觉得怎样?

阿敏去冬年假没回来,工作非常紧张,他对教学相当认真,相当钻研,校方很重视他。他最近来信说:“我教了一年多书,深深体会到传授知识比教人容易,如果只教书而不教人的话,书绝对教不好,而要教好人,把学生教育好,必须注意身教和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处处要严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则。越是纪律不好的班,聪明的孩子越多,她们就更敏感,这就要求自己以身作则,否则很难把书教好。”他对教学的具体情况,有他的看法,也有他的一套,爸爸非常赞同。你看我多高兴,阿敏居然长成得走正路,这正是我俩教育孩子的目的,我们没有名利思想,只要做好本门工作就很好了,你做哥哥的知道弟弟有些成绩,一定也庆幸。

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有人四月十四日听到你在B.B.c[英国广播公司]远东华语节目中讲话,因是辗转传达,内容语焉不详,但知你提到家庭教育、祖国,以及中国音乐问题。我们的音乐不发达的原因,我想过数十年,不得结论。从表面看,似乎很简单:科学不发达是主要因素,没有记谱的方法也是一个大障碍。可是进一步问问为什么我们科学不发达呢?就不容易解答了。早在战国时期,我们就有墨子、公输般等的科学家和工程师,汉代的张衡不仅是个大文豪,也是了不起的天文历算的学者。为何后继无人,一千六百年间,就停滞不前了呢?为何西方从文艺复兴以后反而突飞猛晋呢?希腊的早期科学,七世纪前后的阿拉伯科学,不是也经过长期中断的么?怎么他们的中世纪不曾把科学的根苗完全斩断呢?西方的记谱也只是十世纪以后才开始,而近代的记谱方法更不过是几百年中发展的,为什么我们始终不曾在这方面发展?要说中国人头脑不够抽象,明代的朱载堉(《乐律全书》的作者)偏偏把音乐当作算术一般讨论,不是抽象得很吗?为何没有人以这些抽象的理论付诸实践呢?西洋的复调音乐也近乎数学,为何法兰德斯乐派,意大利乐派,以至巴哈—亨特尔,都会用创作来作实验呢?是不是一个民族的艺术天赋并不在各个艺术部门中平均发展的,希腊人的建筑、雕塑、诗歌、戏剧,在纪元前五世纪时登峰造极,可是以后二千多年间就默默无闻,毫无建树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艺术也只是昙花一现。右些民族尽管在文学上到过最高峰,在造型艺术和音乐艺术中便相形见继,例如英国,有的民族在文学,音乐上有杰出的成就,但是绘画便赶不上,例如德国。可见无论在同一民族内,一种艺术的盛衰,还是各种不同的艺术在各个不同的民族中的发展,都不容易解释。我们的书法只有两晋、六朝、隋、唐是如日中天,以后从来没有第二个高潮。我们的绘画艺术也始终没有超过宋、元。便是音乐,也只有开元、天宝,唐玄宗的时代盛极一时,可是也只限于“一时”。现在有人企图用社会制度、阶级成分,来说明文艺的兴亡。可是奴隶制度在世界上许多民族都曾经历,为什么独独在埃及和古希腊会有那么灿烂的艺术成就?而同样的奴隶制度,为何埃及和希腊的艺术精神、风格,如此之不同?如果说统治阶级的提倡大有关系,那末英国十八、十九世纪王室的提倡音乐,并不比十五世纪意大利的教皇和诸侯(如梅提契家族)差劲,为何英国自己就产生不了第一流的音乐家呢?再从另一些更具体更小的角度来说,我们的音乐不发达,是否同音乐被戏剧侵占有关呢?我们所有的音乐材料,几乎全部在各种不同的戏剧中。所谓纯粹的音乐,只有一些没有谱的琴曲(琴曲谱只记手法,不记音符,故不能称为真正的乐谱。)其他如笛、箫、二胡、琵琶等等,不是简单之至,便是外来的东西。被戏剧侵占而不得独立的艺术,还有舞蹈。因为我们不像西方人迷信,也不像他们有那么强的宗教情绪,便是敬神的节目也变了职业性的居多,群众自动参加的较少。如果说中国民族根本不大喜欢音乐,那又不合乎事实。我小时在乡,听见舟子,赶水车的,常常哼小调,所谓“山歌”。[古诗中(汉魏)有许多“歌行”,“歌谣”;从白乐天到苏、辛都是高吟低唱的,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作品。]总而言之,不发达的原因归纳起来只是一大堆问题,谁也不曾彻底研究过,当然没有人能解答了。近来我们竭力提倡民族音乐,当然是大好事。不过纯粹用土法恐怕不会有多大发展的前途。科学是国际性的、世界性的,进步硬是进步,落后硬是落后。一定要把土乐器提高,和钢琴、提琴竞争,岂不劳而无功?抗战前(一九三七年前)丁西林就在研究改良中国笛子,那时我就认为浪费。工具与内容,乐器与民族特性,固然关系极大;但是进步的工具,科学性极高的现代乐器,决不怕表达不出我们的民族特性和我们特殊的审美感。倒是原始工具和简陋的乐器,赛过牙齿七零八落、声带构造大有缺陷的人,尽管有多丰富的思想感情,也无从表达。乐曲的形式亦然如此。光是把民间曲调记录下来,略加整理,用一些变奏曲的办法扩充一下,绝对创造不出新的民族音乐。我们连“音乐文法”还没有,想要在音乐上雄辩滔滔,怎么可能呢?西方最新乐派(当然不是指电子音乐一类的u1tramodern[极度现代]的东西)的理论,其实是尺寸最宽、最便于创造民族音乐的人利用的;无奈大家害了形式主义的恐怖病,提也不敢提,更不用说研究了。俄罗斯五大家——从特比西到巴托克,事实具在,只有从新的理论和技巧中才能摸出一条民族乐派的新路来。问题是不能闭关自守,闭门造车,而是要掌握西方最高最新的技巧,化为我有,为我所用。然后才谈得上把我们新社会的思想感情用我们的音乐来表现。这一类的问题,想谈的大多了,一时也谈不完。

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四日

孤独的感觉,彼此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次数多少有异而已。我们并未离乡别并,生活也稳定,比绝大多数人都过得好;无奈人总是思想大多,不免常受空虚感的侵袭。唯一的安慰是骨肉之间推心置腹,所以不论你来信多么稀少,我总尽量多给你写信,但愿能消解一些你的苦闷与寂寞。只是心愿是一件事,写信的心情是另一件事:往往极想提笔而精神不平静,提不起笔来;或是勉强写了,写得十分枯燥,好像说话的声音口吻僵得很,自己听了也不痛快。

一方面狂热,执著,一方面洒脱,旷达,怀疑,甚至于消极:这个性格大概是我遗传给你的。妈妈没有这种矛盾,她从来不这么极端。

……你的精神波动,我们知之有素,千句并一句,只要基本信心不动摇,任何小争执大争执都会跟着时间淡忘的。我三月二日(no.59)信中的结论就是这话。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一边学一边过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具备了所有的(理论上的)条件才结婚,才生儿育女的。你为了孩子而逞逞然,表示你对人生态度严肃,却也不必想得大多。一点不想是不负责任,当然不好;想得过分也徒然自苦,问题是彻底考虑一番,下决心把每个阶段的事情做好,想好办法实行就是了。

人不知而不温是人生最高修养,自非一时所能达到。对批评家的话我过去并非不加保留,只是增加了我的警惕。即是人言藉藉,自当格外反躬自省,多征求真正内行而寿意的师友的意见。你的自我批评精神,我完全信得过;可是艺术家有时会钻牛角尖而自以为走的是独创而正确的路。要避免这一点,需要经常保持冷静和客观的态度。所谓艺术上的il1usion[幻觉],有时会蒙蔽一个人到几年之久的。至于批评界的黑幕,我近三年译巴尔扎克的《幻灭》,得到不少知识。一世纪前尚且如此,何况今日!二月号《音乐与音乐家》杂志上有一篇karayan[卡拉扬]的访问记,说他对于批评只认为是某先生的意见,如此而已。他对所钦佩的学者,则自会倾听,或者竟自动去请教。这个态度大致与你相仿。

认真的人很少会满意自己的成绩,我的主要苦闷即在于此。所不同的,你是天夭在变,能变出新体会,新境界,新表演,我则是眼光不断提高而能力始终停滞在老地方。每次听你的唱片总心上想:不知他现在弹这个曲子又是怎么一个样子了。

旧金山评论中说你的萧邦太extrovert[外在,外向],李先生说奇怪,你的演奏正是introvert[内在,内向]一路,怎么批评家会如此说。我说大概他们听惯老一派的chopin[萧邦],软绵绵的,听到不sentimental[伤感]的chopin[萧邦]就以为不够内在了,你觉得我猜得对不对?

一九六四年十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几次三番动笔写你的信都没有写成,而几个月的保持沉默也使我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我们从八月到今的心境简直无法形容。你的处境,你的为难(我猜想你采取行动之前,并没和国际公法或私法的专家商量过。其实那是必要的。),你的迫不得已的苦衷,我们都深深的体会到,怎么能责怪你呢?可是再彻底的谅解也减除不了我们沉重的心情。民族自尊心受了伤害,非短时期内所能平复;因为这不是一个“小我的”,个人的荣辱得失问题。便是万事随和处处乐观的你的妈妈,也耿耿于怀,伤感不能自己。不经过这次考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感觉有这样强。五九年你最初两信中说的话,以及你对记者发表的话,自然而然的,不断的回到我们脑子里来,你想,这是多大的刺激!我们知道一切官方的文件只是一种形式,任何法律手续约束不了一个人的心——在这一点上我们始终相信你;我们也知道,文件可以单方面的取消,只是这样的一天遥远得望不见罢了。何况理性是理性,感情是感情,理性悟透的事情,不一定能叫感情接受。不知你是否理解我们几个月沉默的原因,能否想像我们这一回痛苦的深度?不论工作的时候或是休息的时候,精神上老罩着一道阴影,心坎里老压着一块石头,左一个譬解,右一个譬解,总是丢不下,放下开。我们比什么时候都更想念你,可是我和妈妈都不敢谈到你;大家都们碰到双方的伤口,从而加剧自己的伤口。我还暗暗的提心吊胆,深怕国外的报纸、评论,以及今后的唱片说明提到你这件事……孩子出生的电报来了,我们的心情更复杂了。这样一件喜事发生在这么一个时期,我们的感觉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乱糟糟的一团,叫我们说什么好呢,怎么表示呢?所有这一切,你岳父都不能理解,他有他的民族性,他有他民族的悲剧式的命运(这个命运,他们二千年来已经习为故常,不以为悲剧了、,看法当然和我们不一样。然而我决不承认我们的看法是民族自大,是顽固,他的一套是开明是正确。他把国籍看做一个侨民对东道国应有的感激的表示,这是我绝对不同意的!——接到你岳父那样的信以后,我并不作复,为的是不愿和他争辩;可是我和他的意见分歧点应当让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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