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春,余客会稽,集宋公荔裳之署斋。有客谈虎,公因言其同乡明经孙某,嘉靖时为山西孝义知县,见义虎甚奇,属余作记。

县郭外高唐、孤岐诸山多虎。一樵者朝行丛箐中,忽失足堕虎穴。两小虎卧穴内。穴如覆釜,三面石齿廉利,前壁稍平,高丈许,藓落如溜,为虎径。樵踊而蹶者数,彷徨绕壁,泣待死。日落风生,虎啸逾壁入,口衔生麋,分饲两小虎。见樵蹲伏,张爪奋搏。俄巡视若有思者,反以残肉食樵,入抱小虎卧。樵私度虎饱,朝必及。昧爽,虎跃而出。停午,复衔一麂来,饲其子,仍投餕与樵。樵馁甚,取啖,渴自饮其溺。如是者弥月,浸与虎狎。

一日,小虎渐壮,虎负之出。樵急仰天大号:“大王救我!”须臾,虎复入,拳双足俛首就樵。樵骑虎,腾壁上。虎置樵,携子行,阴崖灌莽,禽鸟声绝,风猎猎从黑林生。樵益急,呼“大王”,虎却顾,樵跽告曰:“蒙大王活我,今相失,惧不免他患,幸终活我,导我中衢,我死不忘报也。”虎颔之,遂前至中衢,反立视樵。樵复告曰:“小人西关穷民也,今去将不复见,归当畜一豚,候大王西关三里外邮亭之下,某日时过飨。无忘吾言。”虎点头。樵泣,虎亦泣。

迨归,家人惊讯。樵语故,共喜。至期具豚,方事宰割,虎先期至,不见樵,竟入西关。居民见之,呼猎者闭关栅,矛梃铳弩毕集,约生擒以献邑宰。樵奔救告众曰:“虎与我有大恩,愿公等勿伤。”众竟擒诣县,樵击鼓大呼,官怒诘,樵具告前事。不信。樵曰:“请验之,如诳,愿受笞!”官亲至虎所,樵抱虎痛哭曰:“救我者大王耶?”虎点头。“大王以赴约入关耶?”复点头。“我为大王请命,若不得,愿以死从大王。”言未讫,虎泪堕地如雨,观者数千人,莫不叹息。官大骇,趋释之,驱至亭下,投以豚,矫尾大嚼,顾樵而去。后名其亭曰“义虎亭”。

王子曰:余闻唐时有邑人郑兴者,以孝义闻,遂以名其县。今亭复以虎名,然则山川之气,固独钟于此邑欤?世往往以杀人之事归狱猛兽,闻义虎之说,其亦知所愧哉?

[张山来曰:人往往以虎为凶暴之兽,今观此记,乃知世间尚有义虎,人而不如,此余所以有《义虎行》之作也。] 丁药园外传 钱塘林璐鹿庵文瀔选本

丁药园先生,名澎,杭之仁和人也。世奉天方教,戒饮酒,而药园顾嗜酒。饮至一石,貌益庄,言愈谨,人咸异之。诗赋古文辞,自少年未达时,即名播江左。其后仲弟景鸿,季弟潆,皆以诗名。世目之曰“三丁”。至香奁艳句,四方闺秀,尤喜诵药园诗。

家有揽云楼,三丁读书处也。客乍登楼,药园伏案上,疑昼寝。迫而视之,方观书,目去纸才一寸,骤昂首,又不辨某某。客嘲之曰:“卿去丁仪凡几辈?”药园戏持杖逐客,客匿屏后,误逐其仆。药园妇闻之大笑。

一夕娶小妇,药园逼视光丽,心喜甚,出与客赋定情诗。夜半披帏,芗泽袭人,小妇卒无语。诘旦视之,爨下婢也。知为妇所绐,药园又大笑。

延陵大姓遣一姬,能诗,久诵药园诗,誓曰:“主人令吾自择配,愿得如丁君足矣。”阳羡吴参军,与丁世讲也,诡以药园意请约姬,姬许之。丁有侍儿,小字冬青,主讴,善鼓琴。主妇不悦,将遣,府吏纳千金聘之。世方企羡两女子已得所。久之,延陵姬登舟,泣曰:“吾旦夕冀事丁郎,为幕府绐入掖庭,缘已矣!”方扣舷堕水,冬青忽至。延陵姬道故,冬青亦泣曰:“吾故主人翁。”相对泣不止。护骑以告药园,废寝食者累月。然药园数得孺子妾,犹鞅望。主妇贤,家人多不直丁君。

药园居法曹,无事,日作诗。与宋观察荔裳、施大参愚山、严黄门灏亭称“燕台七子”,诗名满京师。吏人窃其牍换鹅炙。灶下养思染指,不获,明日讼于庭,药园复赐吏人鹅炙。

时药园官京师,犹守天方教,同官故以猪肝一片置匕箸。药园短视,吏人以告,获免。

上方册立西宫,念无娴典礼者,调入东省兼主客。主客即古典属国也。贡使至,译问主客为谁?廉知公,持紫貂银鼠美玉象犀,从吏人易公诗归国。长安缙绅以为荣。晨入东省,侍郎李公奭棠从东出,药园从中入,瞠目相视。侍郎遣驺卒问讯,药园趋谢。侍郎笑曰:“是公耶?吾知公短视,奚谢为?”药园退而笑曰:“吾短视与诗名等。”

谪居东,崎岖三千里,邮亭驿壁,读迁客诗,大喜。孺子妾问曰:“得非闻赐环诏耶?”药园曰:“上圣明,赐我游汤沐邑。出关迁客皆才子,此行不患无友。”久之,粮尽,馁而啼。孺子妾慰劳曰:“卿有友,必箪食迎若。”药园笑曰:“恐如卿言,当先以酒疗吾渴。”

初至靖安,卜筑东冈,躬自饭牛,与牧竖同卧起。然暇辄为诗,诗益温厚,无迁谪态。国子藩公闻其名,欲枉见药园,迟不往。一日,乘牛车入城,药园车上执《周易》,骤遇藩公节,低头读《易》不及避。藩公归,语陆子渊曰:“吾今得遇药园先生矣!”子渊问故,藩公曰:“此间安有车上读书,傲然不顾若此人者乎?必药园无疑也。”嗣此西园飞盖,必延药园,饮酒赋诗,礼为上客。

然药园亦困甚,塞上风刺入骨,秋即雨雪,山川林木尽白,河冰合,常不得汲。樵苏不至,五日不爨,取芦粟小米,和雪啮之。然孺子妾辄生子。当尔时,坐茅屋下,日照户,如渥醇酒,然畏风不能视日。日哺,山鬼夜啼,饥鼯声咽,忽闻叩门客,翩然有喜。从隙中窥之,虎方以尾击户。药园危坐自若。

居东凡五迁,家日贫,诗日富。登临眺览,供其笔墨,作《归思轩记》以寓意。友人林璐闻之,曰:“卿归矣!曩者邯郸道上吕仙祠,即卢生受枕处也。仕宦过者,疾驱去以避不祥。卿衔命过其下,停车徐步入。道人方坐蒲团不起。卿异之,索笔题壁曰:『向翁乞取还乡梦,留得凌云化鹤飞』之句,得非诗谶耶?”贻书报药园,惘然悟。又一年始归,果如林生言。

[张山来曰:叙琐屑事,须眉活现,是颊上添毫手也。] 寄畅园闻歌记 莆田余怀澹心曼翁文集

吴门徐生君见,以度曲名闻四方。与余善,著《南曲谱》,索余序。余为之序,有曰:南曲盖始于昆山魏良辅云。良辅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山;退而镂心南曲,足迹不下楼十年。当是时,南曲率平直无意致,良辅转喉押调,度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依本宫,取字齿唇间,跌换巧掇,恒以深邈助其凄泪。吴中老曲师如袁髯、尤驼者,皆瞠乎自以为不及也。良辅之言曰:“学曲者移宫换吕,此熟后事也。初戒杂,毋务多,迎头拍字,彻板随腔,毋或后先之。长宜圆劲,短宜遒,然毋剽,五音依于四声,毋或矫也。毋艳。”又曰:“开口难,出字难,过腔难,高不难低难,有腔不难无腔难。”又曰:“歇难阁难。”此不传之秘也,良辅尽泄之。而同时娄东人张小泉,海虞人周梦山,竞相附和。惟梁溪人潘荆南独精其技,至今云仍不绝于梁溪矣。今曲必用箫管,而吴人则有张梅谷,善吹洞箫,以箫从曲。毗陵人则有谢林泉,工擫管,以管从曲。皆与良辅游,而梁溪人陈梦萱、顾渭滨、吕起渭辈,并以箫管擅名。盖度曲之工,始于玉峰,盛于梁溪者,殆将百年矣。此道不绝如线,而徐生厥起吴门,搴魏赤帜易汉帜,恨良辅不见徐生,不恨徐生不见良辅也。

徐生年六十余,而喉若雏莺静女,松间石上,按拍一歌,缥缈迟迴,吐纳浏亮,飞鸟遏音,游鱼出听,文人骚客,为之惝怳,为之神伤。妙哉技至此乎?一日徐生语余曰:“吾老矣!恐不能复作少年狡狯事。得吾之传者,乃在梁溪。今太史留仙秦公尊人以新公,所蓄歌者六七人是也。君倘游九龙二泉间,不可不见此人,闻此曲。”余心识之久矣!

庚戌九月,道经梁溪,适颖州刘考功公勇,拥大航西门外,留余方舟同游惠山。而吴明府伯成、秦宪使补念、顾孝廉修远及其子文学天石、朱公子子葆、刘处士震修皆在席。太史留仙则挟歌者六七人,乘画舫,抱乐器,凌波而至。会于寄畅之园。于是天际秋冬,木叶微脱,循长廊而观止水,倚峭壁以听响泉。而六七人者,衣青紵衣,躧五丝履,恂恂如书生,绰约若处子,列坐文石,或弹或吹。须臾歌喉乍转,累累如贯珠,行云不流,万籁俱寂。余乃狂叫曰:“徐生徐生,岂欺我哉!”六七人者,各道姓名,敛袖低眉,倾其座客。至于笙笛三弦,十翻箫鼓,则授之李生。李生亦吴人。是夕分韵赋诗,三更乃罢酒。次日复宴集宪使家,六七人又偕来各奏技。余作歌贻之,俾知徐生之言不谬。良辅之道,终盛于梁溪;而留仙父子,风流跌宕,照映九龙二泉间者,与山俱高,与水俱清也!是为记。

[张山来曰:吴俗于中秋夜,善歌者咸集虎丘石上,次第竞所长,唯最后一人为最善。听者止数人,不独忘言,并不容赞。予神往久矣!今读此记,益令我穆然以思,悠然以想也。] 陈小怜传 黄冈杜濬十泉变雅堂集

陈小怜,郯城女子也。年十四,遭兵乱,失所,落狭斜。有贵公子昵之,购以千金,贮之别室,作小妻。相好者弥年,大妇知之,恚甚,磨砺白刃,欲得而甘心焉。公子不得已,召媒议遣。居间者以为奇货,遂将小怜入燕中,住西河沿。西河沿,亦斜狭也。

小怜姿慧不凡,遂倾动都人士,声价翔贵。虽达官富人,有华筵上客,欲得小怜一佐酒,必先致意,通殷勤,为期旬日之后,然后得其一至。时燕聚四方之士,座中往往多年少美姿容者,结束济楚,媚态百出,自谓必得当于小怜,小怜弗睇也。

而钱唐知名士范性华者,老成人也,馆于燕。一日以赴某公宴,遘小怜,虽颇异其姿,然平澹遇之耳。范时年五十余,人地固自轩轩,顾貌已苍然,意不在佻达。而小怜一见,独为之心醉,注目视范,自入座以至酒阑,目不他视。凡范起则视其起,范步则视其步,范复就座,则视其就座。往则目送,旋则目迎。已或时起,数步之外,必回头视范,如恐失之。小怜固素谨,忽如此,举坐咸诧异。范反为之跼蹐不自得,笑而左右顾。而小怜自如也。将别,则详问范姓字,归而朝夕诵之。

有潘生者,往来于其家,又素识范,谓小怜曰:“尔念范君如此,盍往访之?”小怜正色曰:“吾既已心许范君终身矣,若猝往,是奔也。姑少待,范君相迎,斯可矣。”潘以其言白范,范犹恐其难致,试走伻探之。直小怜是日有巨公之约,肩舆在门矣,立改其所向,语其妪曰:“某公之约,一唯汝多方辞绝之。我赴范君召,不顾矣。”小怜至范所,语次,谓范君曰:“君知我日者席间注目视君之故乎?”范曰:“初不知。”小怜曰:“吾见君之酷似我故夫也。吾不能舍君矣!”是时小怜年始十七。范答曰:“以子之姿慧,从良固甚善,然当择年相若者,吾岂若偶耶?”小怜应曰:“君误矣!三十年以内所生之人,岂有可与论吾心者哉?”范大奇其言,叩之,知尝读书,粗通朱子《纲目》。范初无意,至是固已心动矣。因留连旬朔,相与定盟,然后去。

而小怜所与一时宦方与范相忌,闻之,雅不能平,辄计致小怜曲室中,出而扃其户以困之。小怜顾室中,有髹几长丈余,遂泚笔于几上,书“范性华”三字,几千百满之。时宦归而睹几上字,色变不能言。燕中尝作盛会,广召宾友,及狎客妓女皆与。酒酣,客为觞政,下令人各饮满,既酌,自言其心上人为某,不实者,有如酒。次第至小怜,或戏之曰:“尔心上人多矣,莫适言谁也!”小怜嗔曰:“是何言?一人而已!”起持巨觥命满酌,一饮绝沥,覆觞大呼曰:“范性华!”举座相顾,以为此子无所引避矣。其笃挚至于此。

然久之无成事。范于是仰天叹曰:“醇政独非丈夫乎?何遂力不能举一女子,而忍负之也?且小怜与我约者,极不难耳。督过愆期,至于舌敝,金台之下,识范性华者多矣,而将伯之助寂然,又安事交游为?”乃为诗自伤云:“只愁世少黄衫客,李益终为薄倖人。”信乎其为薄倖人矣!小怜以河清难俟,竟为有势者强劫以去,犹留书与范云:“非妾负君,妾终不负君也。”噫,是可悲矣!

先是小怜每数日不晤范,辄废眠食。及范至,则又庄语相勉以大义。且曰:“出处一不慎,则君之词翰,俱可惜矣。”闻者以为此非巷中人语。又力劝范迎其室人来燕中,曰:“小怜异日得事君子,固甘为之副。”范用其言。既而得与室人病诀,厚为之殡,祭吊成礼。小怜一言之力也,范尤感之云。

徐无山人赞曰:昔晋羊皇后,丑诋故夫以媚刘聪。其死也化为千百亿男子,滔滔者皆是也。陈小怜何人,独不以故夫为讳,而吾友范性华,以似其故夫见许。岂羊皇后之教反不行于女子乎?噫!是为立传。

[张山来曰:层次转折,无不入妙,尤妙在故夫一语。一见不复再见,是文之有品者。] 卖花老人传 江都宗元鼎定九新柳堂集

卖花老人者,不知何许人。家住维扬琼花观后,茅屋三间,旁有小阁。室中茗碗丹灶,经案绳床,皆楚汉明洁。柴门内,方广二亩,以种草花为业。家尝有五色瓜,云即昔之广陵人邵平种也。所种芍药、玫瑰、虞美人、莺粟、洛阳、夜合、萱草、蝴蝶、夜落、金钱、剪春罗、剪秋罗、朱兰、蓝菊、白秋海棠、雁来红,共十数种。早晨担花向红桥坐卖,遇文人墨客,即赠花换诗而归。或遇俗子购之,必数倍其价,得钱沽酒痛醉。余者即散诸乞儿。市人笑为花颠。

尝九日渡江,经旬不归,人问之,答曰:“吾访故人殷七七于铁瓮城中耳。”袖中出杜鹃花一枝,红芬可爱。所往来者有笔道人、珏道人,围棋烹茗为乐。珏道人,疑即唐广陵人李珏,以贩籴为业成仙者。笔道人,疑即宋建炎中颜笔仙耳。昔琼花观中,有黄冠持画一轴献帅守,字皆云章鸟篆不可识。使人尾之,乃入观后井中玉勾洞天深处。相传老人或为童子,或为黄鹤,千年于兹矣。识者谓即黄冠后身云。

[张山来曰:逸趣横溢,澹宕多姿。] 神钺记 旴江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庚辰夏,某乡有不孝子王某,父早丧,仅一老母,婢畜之。每晨拥妻酣睡,而役母使炊,俟熟方起,旦旦如是。小不如意,即恣口谇骂。

生一子,甫数月,母抱之,视釜沸候,儿忽腾跳堕釜中,母知不救,即潜窜。不孝子闻儿叫,起视已死,乃大恨曰:“媪杀我子!”扪厨得刀,遂出。离家百武,有关帝庙。母见不孝子至,闪入庙,伏神座下。不孝子撚刀入,忽帝旁周将军像,从座跃下,提刀砍不孝子倒,正中其项。庙祝闻刀声铮然,趋出,则不孝子流血满地,而周将军一足尚在门限外未入。呼问老母,具述其事,盖几不免而神救之也。

自是远近喧传其庙周将军灵爽。庙以金重装其像,足仍门外如故。信州居民,近是乡者,日裹粮走谒。予过玉山,居停叶七十为道其异。

夫帝庙,非西市也,神之刀,非斧钺也;木偶之将军,非有血气知觉指臂运动也。然异变所激,则金可使飞,土可使跃,块然之手足可使踰阈而搏。假令神不馘是子,其母且不免;神视子之剸刃其母而不之救,无为贵神矣。然必无是也。即使更入他庙,神之斧亦皆能跳而馘之也。苏子瞻云:“掘井得泉,水非专在于是。”而世不察,或疑为诞,或以为像之灵爽若是而奔走之,皆窥管刻剑而不达于感应之义者也。数十年前,吾郡有祖母抱孙堕池中死者,畏其子之怒,避去。子藏椎僻径石罅中,诱其母归过之,索椎,手既入,石辄合不可出。雷火下焚其面,乃自声罪,宛转石间,数日死。以理言,石岂开合啮人之物哉?罪逆之至,凡其所触皆为难矣。

[张山来曰:阅至不孝子弑逆处,令人发指眦裂;读至神钺砍颈处,令人拍案称快!世之敢于悖逆者,皆以为未必即有报应耳。则曷不取是篇而读之也?

又曰:吾乡有一人,负其至戚者,已非一端,而犹谓未足,又欲挟强而贷。至戚不能缄默,因诉其族人。此人遂大诟,遂逼其母死于至戚之家。其母固孀居而姑息者也,虽未如其言,而此言则亦难逭于神钺者矣。吾愿世之为母者,慎毋姑息而自贻伊戚也。] 焚琴子传 梁溪顾彩天石辟疆园文钞

焚琴子者,姓章氏,闽之诸生也。为人磊落不羁,伤心善哭,类古之唐衢、谢翱,而才情过之。为诗文,下笔累千言,皆感人心脾。

庚子乡试,文已为主司所赏。及观五策,指陈时事太过,至斥耿氏以为包藏叛志。主司乃惧不敢录,遂下第。生遂弃诸生不为。登鼓山所谓天风海涛亭者,北望神京,痛哭失声曰:“今天下将有变,得如余者数辈,委以兵农财赋诸大政,犹可镇定。顾乃郁郁以青衿子困英雄,俾儿曹口臭者登廊庙而食肉,诚何为哉!诚何为哉!余且烧其诗书,绝笔不为文矣!”既而三藩继叛。闽亦疲于兵革,悉如生所料云。

生既不得志,出游于潮,过潮刺史韩文公庙,读其《逐鳄文》,哭之。又历韶、惠、广、雷诸郡,悲岭海之烟瘴,思寇莱公谪雷时,枯竹生笋,蜡泪成堆,风流如在也,则又哭之哀。听鹧鸪作“行不得哥哥”声,则抗音而哭以乱其鸣。

久之,学琴于惠州僧上振,得其音节之妙,遂归,变姓名,以琴游八闽。王公大人争延致而听其琴。有愿从而学者,虽善,然终莫能及也。久之,有将军自满洲来,驻防闽省,嗜琴,厚礼延生,使鼓琴于幕下。将军据上坐,而置一座于旁,命生坐。生怒目视将军曰:“吾博通万卷书,而明公唯知马上用剑槊,吾岂为若门下士耶?奈何不以宾礼见而屈于旁,吾不能鼓琴矣!”奋衣径出,不顾。将军惭,下与抗礼谢罪,强留之。乃踞上坐为一鼓琴。将军称善,左右无不竦听。然其声凄怆噍杀,有秦音焉。生曰:“琴者,天下之至和也。吾琴雝雝如鸾凤鸣。今枝上无螳螂捕蝉,而弦中忽变西北肃杀声,何也?岂军中殆将有警耶?”抚琴毕,三军之士皆为嗟叹,有流涕者。生尽醉,痛哭上马而去。将军赠之金,不受。后此军沦于海澄焉。

久之,闽人目生为琴师,虽江浙间,颇多闻其名者。然当道不以礼遇,招亦不往,往亦不为久留。常酒后耳热,摔琴于地,引满大卮,放言高论,惊其座宾。谈古今得失,虽老师宿儒,深通经济者,不能难也。

其最爱童子曰金兰,亦善琴,独得生传,常负奚囊从生游数千里外。生诗成,金兰辄缮录之盈帙。客访生不遇,金兰代为款接,以生惊人句示人。由是人颇异之,以为抱负非常之士,不得志而隐于琴。然当事卒莫有荐之者,竟佯狂以卒云。

生笃于伉俪,妇陈氏,少生十岁,亦颇知书嗜音。生尝入为其妻鼓琴,茶香入牖,鬓影萧疏,顾而乐之,以为闺房清课,亦人生韵事。忽一日谓其妇曰:“吾向闻红颜薄命。卿才情如此,而推命者多言岁行在卯当死。岂汝亦天上人,不久当去耶?”因感慨悲伤,为弹《别鹄离鸾》之曲,曰:“琴音和,吾与汝尚无恙,然第七弦无故忽绝,少而慧者当之。”居数日,金兰死。生抚尸一哭,不胜其悲,吐血数斗,曰:“吾死后,《广陵散》绝矣。”遂焚其琴,不复鼓也。因自号“焚琴子”。生至康熙丁巳,年四十九,竟卒。闻其妇先亡一岁云。

顾子曰:焚琴子之事,余盖闻之漳州陈别驾云。别驾为余言最详,因嘱余亟为立传,殆古之有心人也。观生之少而肆于文,文不得志而游,一寄于琴,再寄于哭,卒之无有识生之才而用之者,宜其伤于情而碎于琴也。然生流风余韵,宛在丹山碧水之间,迄今登鼓山之亭,如闻其哭焉。生其化鹤而来归乎?松风夜弦,空林鬼哭,生何往而不在也?悲哉!

[张山来曰:予尝观文人之不得志者,往往怨尤侘傺作不平之鸣。心窃议之,以为若辈即使得志,亦未必能有所树立,仅与肉食者等耳。今观焚琴子能预识耿氏于未叛之先,则其器识,诚有度越寻常者,未可谓此中无人也。] 四氏子传 金坛张明弼琴牧萤芝集

四氏子,万历初吴人也。有姓名,四氏子者,人名之,因以为名焉。氏子家虽贫,亦产清门,凡缨緌之徒,初皆与游。

顾其体中,痴黠各半,亦复各时。方其黠也,能作诗文,自作自书自讽,声满四邻,若出金石。及其痴也,天地变,黑白贸,亲疏怨德皆相反,妻孥无协志者。其父痛谕之,不从,则挝之,氏子亦报挝焉。久之,恒挝其父。既而著为论曰:“父子主亲,父若挞子,当其举手之时,亲谊已绝,子安得不报挞?又且君父一也,君有罪,汤武诛之,可以称圣;父有罪,子挞之,容得不号贤乎?”又立论:“古今无真名人,但能诃诋人则名归之。孟子诋杨、墨,庄周诋孔子,韩愈诋佛,岂好诋人哉?自为名焉耳!”故氏子遇当世大儒,其声名经旸谷、达濛汜者,皆极力訾诟之。且作嗔拳笑面曰:“是才不如我,而名居吾上,何也?”或相见至有受其大诟者。

氏子既挝父母,詈兄嫂,诋諆当世之岳立者,国人皆鄙之,渐不与游。氏子游甚困,其兄割资食之。氏子未厌,有所如皆枳棘,则益卞急自恣,弃书不读,但好《世说》《水浒》。尝有人扣其门,氏子则怒曰:“谁敢扣若爷门耶?”曰:“我也!”曰:“谁为我?我为谁?”急取大棒击其胫。出行,见人有俯首者,曰:“避我耳!”詈之,答詈则相搏。见仰首者,曰:“骄我耶?”亦詈之,答詈亦相搏。故氏子有所之辄挂阂。既乃以所搏人自嫁于众曰:“彼为彼妻之厚我也,而仇我;虽然,岂予罪哉?”因出袖中一物曰:“此某妻之臂饰,誂我者也。”轻薄者竞传之,剧言苦语,各以加人,遂令邑少洁门。其妻,中庸人也,稍劝之,氏子则手格之曰:“吾厚其妻,尔乃厚其夫乎?”其子年长,皆心诽之,不敢言。已而邑之人皆知其诡也,则家相告曰:“慎毋与四氏子游。有与立谈者,死期必至矣!”其怨家亦相告曰:“此秽豕也,昔有犬豕卧偃厕中,见狮子过,则负溲溺以侮之,狮子不敢近也。今氏子负秽来,谨避之而已,勿与角也。”于是氏子居都会中,若空庐;行巷市间,唯逢鸡犬草木,不能逢一人也。氏子游益困,则念《世说》中祖珽获髻上叵罗、袖中金叠,因遇物即怀之。人或率众追夺,指名于千百人之前,他人丑之,思入壁罅,氏子坦然徐步,不以屑意也。又欲作南塘夜出梁山筑栅之事,终岁召人,人无肯与同役者。

如此十余年,颇自悔。其所亲因从容语之曰:“若为儒,而挝父母,何也?”曰:“吾与父母戏耳,何尝尽力挞之哉?且悔挝之,必沽酒以释之。”“若詈兄嫂,何也?”曰:“吾亦戏耳!且子视吾兄嫂之身,有吾詈迹者,吾当罪。”“子之尽绝六亲百朋,又何也?”曰:“吾初皆戏耳。乃吾六亲百朋,无一达人,见我辄物而不化。彼绝我,我宁绝彼耶?”其人曰:“子每诋通人达士,以为不如子,又奈何?”氏子曰:“尽戏也。吾戏言江水不如吾沼,江与沼不移位,岂非戏耶?”其人曰:“若子戏则尽然矣,今日者,名败身辱,父兄不以为子弟,交游不以为朋友,处环堵之室,上漏下湿,烟断粮绝。子何不尽以戏周旋之,顾怨尤侘傺乃尔耶?”氏子默然无以应。

无何,其长子某,少亦韶令,将弱忽得狂疾,终日喃喃詈人。然听其所詈,则皆其父也。其父至,则枚数其罪而挞之。氏子号叫,不得免,或言惨于氏子父被挞时。氏子械子囚诸室,则以一木为其父,诘之曰:“父母可挝乎?”代应之曰:“不可!”曰:“是宜挞!”日挞至百数,其余罪皆然。数年,竟狂死。

外史氏曰:吾犹及识四氏子,身短不盈四尺,其目莹然若攫食之鸱,颐颊矜长若索斗之鸡;其气如含瓦砾,抱荆棘,有触即摘射。邑人谓其顽嚚不友,似浑敦;不可教诲,不知话言,似梼杌;恶言诬善,贪冒货贿,又似穷奇、饕餮。以为兼有四氏之长,故目为“四氏子”。而四氏子不肯受也,曰:“凡吾所为皆戏耳!”虽然,四氏子戏,其子数木之罪而且挞之,岂亦戏狂耶?或以戏谏耶?今死矣!亦可云戏死耶?夫其父则狂,而反号其子为狂;其子父木而挞之则戏,而其父反以诸罪为戏,皆惑也。吾疑天公之愦愦久矣,今乃以其子之口与手,作天之口与手而日数之,日挞之,又酷巧。嗟乎!天公则诚戏耳,四氏子乌乎戏?

[张山来曰:世岂真有若人耶?然观“吾犹及识之”云云,则是真有其人矣。乃知天生若人,诚近于戏,当亦未尝不悔之耳。后乃假手其子以巧报之,则彼苍之文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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