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四十一

明 茅坤 撰

庐陵文钞十三

本论上

欧公异日相畧亦概见于此矣当与王荆公万言书防看

天下之事有本末其为治者有先后尧舜之书略矣后世之治天下未尝不取法于三代者以其推本末而知所先后也三王之为治也以理数均天下以爵地等邦国以井田域民以职事任官天下有定数邦国有定制民有定业官有定职使下之共上勤而不困上之治下简而不劳财足于用而可以备天灾也兵足以御患而不至于为患也凡此具矣然后饰礼乐兴仁义以教道之是以其政易行其民易使风俗淳厚而王道成矣虽有荒子孱孙继之犹七八百嵗而后己夫三王之为治岂有异于人哉财必取于民官必养于禄禁暴必以兵防民必以刑与后世之治者大抵同也然后世常多乱败而三王独能安全者何也三王善推本末知所先后而为之有条理后之有天下者孰不欲安且治乎用心益劳而政益不就諰諰然常恐乱败及之而輙以至焉者何也以其不推本末不知先后而于今之务众矣所当先者五也其二者有司之所知其三者则未之思也足天下之用莫先乎财系天下之安危莫先乎兵此有司之所知也然财丰矣取之无限而用之无度则下益屈而上益劳兵强矣而不知所以用之则兵骄而生祸所以节财用兵者莫先乎立制制己具备兵已可使财已足用所以共守之者莫先乎任人是故均财而节兵立法以制之任贤以守法尊名以厉贤此五者相为用有天下者之常务当今之世所先而执事者之所忽也今四海之内非有乱也上之政令非有暴也天时水旱非有大故也君臣上下非不和也以晏然至广之天下无一间隙之端而南夷敢杀天子之命吏西夷敢有崛疆之王北夷敢有抗礼之帝者何也生齿之数日益众土地之产日益广公家之用日益急四夷不服中国不尊天下不实者何也以五者之不备故也请试言其一二方今农之趣耕可谓劳矣工商取利乎山泽可谓勤矣上之征赋易商利之臣可谓纤悉而无遗矣然一遇水旱如明道景祐之间则天下公私乏絶是无事之世民无一嵗之备而国无数年之储也以此知财之不足也古之善用兵者可使之赴水火今厢禁之军有司不敢役必不得已而暂用之则谓之借倩彼兵相谓曰官倩我而官之文符亦曰倩夫赏者所以酬劳也今以大礼之故不劳之赏三年而一徧所费八九百万有司不敢缓月日之期兵之得赏不以无功知媿乃称多量少比好嫌恶小不如意则羣聚而呼持梃欲击天子之大吏无事之时其犹若此以此知兵骄也夫财用悉出而犹不足者以无定数也以兵之敢骄者以用之未得其术以此知制之不立也夫财匮兵骄法制未一而莫有奋然忘身许国者以此知不任人也不任人者非无人也彼或挟材蕴知特以时方恶人之好名各藏畜收敛不敢奋露惟恐近于名以犯时人所恶是以人人变贤为愚愚者无所责贤者被议疾遂使天下之事将弛废而莫敢出力以为之此不尚名之弊者天下之最大患也故曰五者之皆废也前日五代之乱可谓极矣五十三年之间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国被弑者八长者不过十余嵗甚者三四嵗而亡夫五代之主岂皆愚者邪其心岂乐祸乱而不欲为久安之计乎顾其力有不能为者时也当是时也东有汾晋西有岐蜀北有强胡南有江淮闽广吴越荆潭天下分为十三四四面环之以至狭之中国又有叛将强臣割而据之其君天下者类皆为国日浅威徳未洽强君武主力而为之仅以自守不幸孱子懦孙不过一再传而复乱败是以养兵如儿子之啖虎狼犹恐不为用尚何敢制以残弊之民人赡无赀之征赋头防箕敛犹恐不足尚何曰节财以富民天下之势方苦弊庐补其奥则隅壊整其桷则栋倾枝撑扶持茍存而已尚何暇法象规圜矩方而为制度乎是以兵无制用无节国家无法度一切茍且而已今宋之为宋八十年矣外平僭乱无抗敌之国内削方镇无强叛之臣天下为一海内晏然为国不为不久天下不为不广也语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言有资者其为易也方今承三圣之基业据万乗之尊名以有四海一家之天下尽大禹贡赋之地莫不内输惟上之所取不可谓乏财六尺之卒荷戈胜甲力彀五石之弩弯二石之者数百万惟上制而令之不可谓乏兵中外之官居职者数千员官三班吏部常积者又数百三嵗一诏布衣而应诏者万余人试礼部者七八千惟上之择不可谓乏贤民不见兵革于今几四十年矣外振兵武捍边圉内修法度舆徳化惟上之所为不可谓无暇以天子之慈圣仁俭得一二明智之臣相与而谋之天下积聚可如文景之富制礼作乐可如成周之盛奋发威烈以耀名誉可如汉武帝唐太宗之显赫论道徳可兴尧舜之治然而财不足用于上而下已弊兵不足威于外而敢骄于内制度不可为万世法而日益丛杂一切茍且不异五代之时此甚可叹也是所谓居得致之位当可致之时又有能致之资然谁惮而久不为乎

本论中

议论正大知见得大头脑处

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嵗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尝去矣而复大集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灭而愈炽遂至于无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葢亦未知其方也夫医者之于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来而治其受病之处病之中人乗乎气虚而入焉则善医者不攻其疾而务养其气气实则病去此自然之効也故救天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来而治其受患之处佛为夷狄去中国最逺而有佛固已久矣尧舜三代之际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于此之时虽有佛无由而入及三代衰王政阙礼义废后二百余年而佛至乎中国由是言之佛所以为吾患者乗其阙废之时而来此其受患之本也补其阙修其废使王政明而礼义充则虽有佛无所施于吾民矣此亦自然之势也昔尧舜三代之为政设为井田之法籍天下之人计其口而皆授之田凡人之力能胜耕者莫不有田而耕之敛以什一差其征赋以督其不勤使天下之人力皆尽于南畆而不暇乎其他然又惧其劳且怠而入于邪僻也于是为制牲牢酒醴以养其体匏俎豆以悦其耳目于其不耕休力之时而教之以礼故因其田猎而为搜狩之礼因其嫁娶而为婚姻之礼因其死葬而为丧祭之礼因其饮食羣聚而为乡射之礼非徒以防其乱又因而教之使知尊卑长幼凡人之大伦也故凡养生送死之道皆因其欲而为之制饰之物采而文焉所以悦之使其易趣也顺其情性而节焉所以防之使其不过也然犹惧其未也又为立学以讲明之故上自天子之郊下至乡党莫不有学择民之聪明者而习焉使相告语而诱劝其愚惰呜呼何其备也葢尧舜三代之为政如此其虑民之意甚精治民之具甚备防民之术甚周诱民之道甚笃行之以勤而彼于物者洽浸之以渐而入于人者深故民之生也不用力乎南畆则从事于礼乐之际不在其家则在乎庠序之间耳闻目见无非仁义乐而趣之不知其倦终身不见异物又奚暇夫外慕哉故曰虽有佛无由而入者谓有此具也及周之衰秦并天下尽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絶后之有天下者不能勉彊其为治之具不备防民之渐不周佛于此时乗间而出千有余嵗之间佛之来者日益众吾之所为者日益壊井田最先废而兼并游惰之奸起其后所谓搜狩婚姻丧祭乡射之礼凡所以教民之具相次而尽废然后民之奸者有暇而为他其良者冺然不见礼义之及己夫奸民有余力则思为邪僻良民不见礼义则莫知所趣佛于此时乗其隙方鼓其雄诞之説而牵之则民不得不从而归矣又况王公大人徃徃倡而敺之曰佛是真可归依者然则吾民何疑而不归焉幸而有一不惑者方艴然而怒曰佛何为者吾将操戈而逐之又曰吾将有説以排之夫千嵗之患徧于天下岂一人一日之可为民之沈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胜然则将奈何曰莫若修其本以胜之昔战国之时杨墨交乱孟子患之而专言仁义故仁义之説胜则杨墨之学废汉之时百家并兴董生患之而退修孔氏故孔氏之道明而百家息此所谓修其本以胜之之效也今八尺之夫被甲荷防勇葢三军然而见佛则拜闻佛之説则有畏慕之诚者何也彼诚壮佼其中心茫然无所守而然也一介之士然柔懦进趋畏怯然而闻有道佛者则义形于色非徒不为之屈又欲驱而絶之者何也彼无他焉学问明而礼义熟中心有所守以胜之也然则礼义者胜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礼义者尚能不为之屈使天下皆知礼义则胜之矣此自然之势也

佛之所以能入为中国之赤帜者固由王道之衰而欧阳公所谓修其本以胜之是也然达磨以下彼固有一片直见本性之超卓处故能驱天下聪明颖悟之士而宗其教欧阳公于佛氏之防犹多糢糊而所谓修其本以胜之恐非区区礼文之习而行之之所能胜也圣人在上而斯道大明乎天下天下之士家喻而户晓于圣人之教然后佛之见解自息耳不然鲜不蹈程子之所谓淫声美色也其何能以逺之乎

本论下

欧公本论较之韩子原道差胜一层

昔荀卿子之説以为人性本恶著书一篇以持其论予始爱之及见世人之归佛者然后知荀卿之説缪焉甚矣人之性善也彼为佛者弃其父子絶其夫妇于人之性甚戾又有蚕食虫蠧之弊然而民皆相率而归焉者以佛有为善之説故也呜呼诚使吾民晓然知礼义之为善则安知不相率而从哉奈何教之谕之之不至也佛之説熟于人耳入乎其心久矣至于礼义之事则未尝见闻今将号于众曰禁汝之佛而为吾礼义则民将骇而走矣莫若为之以渐使其不知而趣焉可也葢鲧之治水也障之故其害益暴及禹之治水也导之则其患息葢患深势盛则难与敌莫若驯致而去之易也今尧舜三代之政其説尚传其具皆在诚能讲而修之行之以勤而浸之以渐使民皆乐而趣焉则充行乎天下而佛无所施矣传曰物莫能两大自然之势也奚必曰火其书而庐其居哉昔者戎狄蛮夷杂居九州之间所谓徐戎白狄荆蛮淮夷之类是也三代既衰若此之类并侵于中国故秦以西戎据宗周吴楚之国皆僭称王春秋书用鄫子传记被髪于伊川而仲尼亦以不左衽为幸当是之时佛虽不来中国几何其不夷狄也以是而言王道不明而仁义废则夷狄之患至矣及孔子作春秋尊中国而贱夷狄然后王道复明方今九州之民莫不右衽而冠带其为患者特佛尔其所以胜之之道非有甚高难行之説也患乎忽而不为尔夫郊天祀地与乎宗庙社稷朝延之仪皆天子之大礼也今皆举而行之至于所谓搜狩婚姻丧祭乡射之礼此郡县有司之事也在乎讲明而颁布之尔然非行之以勤浸之以渐则不能入于人而成化自古王者之政必世而后仁今之议者将曰佛来千余嵗有力者尚无可奈何何用此迂缓之説为是则以一日之功不速就而弃必世之功不为也可不惜哉昔孔子叹为俑者不仁葢叹乎啓其渐而至于用殉也然则为佛者不犹甚于作俑乎当其始来未见其害引而内之今之为害着矣非待先觉之明而后见也然而恬然不以为怪者何哉夫物极则反数穷则变此理之常也今佛之盛久矣乗其穷极之时可以反而变之不难也昔三代之为政皆圣人之事业及其久也必有弊故三代之术皆变其质文而相救就使佛为圣人及其弊也犹将救之况其非圣者乎夫奸邪之士见信于人者彼虽小人必有所长以取信是以古之人君惑之至于乱亡而不悟今佛之法可谓奸且邪矣葢其为説亦有可以惑人者使世之君子虽见其而不思救岂又善惑者欤抑亦不得其救之之术也救之莫若修其本以胜之舍是而将有为虽贲育之勇孟轲之辩太公之隂谋吾见其力未及施言未及出计未及行而先已陷于祸败矣何则患深势盛难与敌非驯致而为之莫能也故曰修其本以胜之作本论

原弊论

中多切当时情弊亦今当事者所宜知

孟子曰养生送死王道之本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故农者天下之本也而王政所由起也古之为国者未尝敢忽而今之为吏者不然簿书听防而已矣闻有道农之事则相与笑之曰鄙夫知赋敛财用之为急不知务农为先者是未原为政之本末也知务农而不知节用以爱农是未尽务农之方也古之为政者上下相移用以济下之用力者甚勤上之用物者有节民无遗力国不过费上爱其下下给其上使不相困三代之法皆如此而最备于周周之法曰井牧其田十而一之一夫之力督之必尽其所任一日之用节之必量其所入一嵗之耕供公与民食皆出其间而常有余故三年而余一年之备今乃不然耕者不复督其力用者不复计其出入一嵗之耕供公仅足而民食不过数月甚者场功甫毕糠麸而食秕禆或采橡实畜菜根以延冬春夫糠覈橡实孟子所谓狗彘之食也而卒嵗之民不免食之不幸一水旱则相枕为饿殍此甚可叹也夫三代之为国公卿士庶之禄廪兵甲车牛之材用山川宗庙鬼神之供给未尝阙也是皆出于农而民之所耕不过今九州之地也嵗之凶荒亦时时而有与今无以异今固尽有向时之地而制度无过于三代者昔者用常有余而今常不足何也其为术相反而然也昔者知务农又知节用今以不勤之农赡无节之用故也非徒不勤农又为众弊以耗之非徒不量民力以为节又直不量天力之所任也何谓众弊有诱民之弊有兼并之弊有力役之弊请详言之今坐华屋享美食而无事者曰浮图之民仰衣食而养妻子者曰兵戎之民此在三代时南畆之民也今之议者以浮图并周孔之事曰三教不可以去兵戎曰国备不可以去浮图不可并周孔不言而易知请试言之国家自景徳罢兵三十三嵗矣兵尝经用者老死今尽而后来者未尝闻金皷识战阵也生于无事而饱于衣食也其势不得不骄惰今卫兵入宿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禁兵给粮不自荷而雇人荷之其骄如此况肯冒辛苦以战鬬乎前日西边之吏如髙化军齐宗举两用兵而輙败此其効也夫就使兵耐辛苦而能鬬战惟耗农民为之可也奈何有为兵之虚名而其实骄惰无用之人也古之凡民长大壮徤者皆在南畆农隙则教之以战今乃大异一遇凶嵗则州郡吏以尺度量民之长大而试其壮徤者招之去为禁兵其次不及尺度而稍怯弱者籍之以为厢兵吏招人多者有赏而民方穷时争投之故一经凶荒则所留在南畆者惟老弱也而吏方曰不收为兵则恐为盗噫茍知一时之不为盗而不知其终身骄惰而窃食也古之长大壮徤者任耕而老弱者游惰今之长大壮徤者游惰而老弱者留耕也何相反之甚邪然民尽力乎南畆者或不免乎狗彘之食而一去为僧兵则终身安佚而享丰腴则南畆之民不得不日减也故曰有诱民之弊者谓此也其耗之一端也古者计口而受田家给而人足井田既壊而兼并乃兴今大率一戸之田及百顷者养客数十家其间用主牛而出己力者用己牛而事主田以分利者不过十余戸其余皆出产租而侨居者曰浮客而有畬田夫此数十家者素非富而畜积之家也其春秋神社婚姻死葬之具又不幸遇凶荒与公家之事当其乏时尝举债于主人而后偿之息不两倍则三倍及其成也出种与税而后分之偿三倍之息尽其所得或不能足其场功朝毕而暮乏食则又举之故冬春举食则指麦于夏而偿麦偿尽矣夏秋则指禾于冬而偿也似此数十家者常食三倍之物而一戸常尽取百顷之利也夫主百顷而出税赋者一戸尽力而输一戸者数十家也就使国家有寛征薄赋之恩是徒益一家之幸而数十家者困苦常自如也故曰有兼并之弊者谓此也此亦耗之一端也民有幸而不役于人能有田而自耕者下自二顷至一顷皆以等书于籍而公役之多者为大役少者为小役至不胜则贱卖其田或逃而去故曰有力役之弊者谓此也此亦耗之一端也夫此三弊是其大端又有奇衺之民去为浮巧之工与夫兼并商贾之人为僭侈之费又有贪吏之诛求赋敛之无名其弊不可以尽举也既不劝之使勤又为众以耗之大抵天下中民之士富且贵者化麤粝为精凿是一人常食五人之食也为兵者养父母妻子而计其馈运之费是一兵常食五农之食也为僧者养子弟而自丰食是一僧常食五农之食也贫民举倍息而食者是一人常食二人三人之食也天下几何其不乏也何谓不量民力以为节方今量国用而取之民未尝量民力而制国用也古者冡宰制国用量入以为出一嵗之物三分之一以给公上一以给民食一以备凶荒今不先制乎国用而一切临民而取之故有支移之赋有和籴之粟有入中之粟有和买之绢有杂料之物茶盐山泽之利有有征制而不足则有司屡变其法以争毫末之利用心益劳而益不足者何也制不先定而取之无量也何谓不量天力之所任此不知水旱之谓也夫隂阳在天地间腾降而相推不能无愆伏如人身之有血气不能无疾病也故善医者不能使人无疾病疗之而已善为政者不能使嵗无凶荒备之而已尧汤大圣不能使无水旱而能备之者也古者丰年补救之术三年耕必留一年之蓄是凡三嵗期一嵗以必灾也此古之善知天者也今有司之调度用足一嵗而己是期天嵗嵗不水旱也故曰不量天力之所任是以前二三嵗连遭旱蝗而公私乏食是期天之无水旱卒而遇之无备故也夫井田什一之法不可复用于今为计者莫如就民而为之制要在下者尽力而无耗弊上者量民而用有节则民与国庶几乎俱富矣今士大夫方共修太平之基颇推务本以兴农故輙原其弊而列之以俟兴利除害者采于有司也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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