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四十四

明 茅坤 撰

庐陵文钞十六

史论

五代史职方考论

数十年之间易世者五其所当州郡分割画次如掌太史公所欲为而不能者

呜呼三代以上莫不分土而治也后世鉴古矫失始县天下而自秦汉以来为国孰与三代长短及其亡也未始不分至或无地以自存焉葢得其要则虽万国而治失其所守则虽一天下不能以容岂非一本于道德哉唐之盛时虽名天下为十道而其势未分暨其衰也置军节度号为方镇镇之大者连州十余小者犹兼三四故其兵骄则逐帅帅彊则叛上土地为其世有干戈起而相侵天下之势自兹而分然唐自中世多故矣其兴衰救难常倚鎭兵扶持而侵凌乱亡亦终以此岂其利害之理然欤自僖昭以来日益割裂梁初天下别为十一南有吴浙荆湖闽汉西有岐蜀北有燕晋而朱氏所有七十八州以为梁庄宗初起并代取幽沧有州三十五其后又取梁魏博等十有六州合五十一州以灭梁岐王称臣又得其州七同光破蜀已而复失惟得秦凤阶成四州而营平二州陷于契丹其增置之州一合一百二十三州以为唐石氏入立献十有六州于契丹而得蜀金州又增置之州一合一百九州以为晋刘氏之初秦凤阶成复入于蜀隠帝时增置之州一合一百六州以为汉郭氏代汉十州入于刘旻世宗取秦凤阶成瀛莫及淮南十四州又增置之州五而废者三合一百一十八州以为周宋兴因之此中国之大略也其余外属者彊弱相并不常其得失至于周末闽已先亡而在者七国自江以下二十一州为南唐自劎以南及山南西道四十六州为蜀自湖南北十州为楚自浙东西十三州为吴越自岭南北四十七州为南汉自太原以北十州为东汉而荆归峡三州为南平合中国所有二百六十八州而军不在焉唐之封疆远矣前史备载而羁縻寄治虚名之州在其间五代乱世文字不完而时有废省又或陷于夷狄不可考究其详其可见者具之如谱

自唐有方镇而史官不录于地理之书以谓方镇兵戎之事非职方所掌故也然而后世因习以军目地而没其州名又今置军者徒以虚名升建为州府之重此不可以不书也州县凡唐故而废于五代若五代所置而见于今者及县之割今因之者皆宜列以备职方之考其余尝置而复废尝改割而复旧者皆不足书山川物俗职方之掌也五代短世无所迁变故亦不复录而录其方镇军名以与前史互见之云

五代史司天考论

汉以来説灾异者多并不如欧阳公之言为正

昔孔子作春秋而天人备予述本纪书人而不书天予何敢异于圣人哉其文虽异其意一也自尧舜三代以来莫不称天以举事孔子删诗书不去也葢圣人不絶天于人亦不以天参人絶天于人则天道废以天参人则人事惑故常存而不究也春秋虽书日食星变之类孔子未尝道其所以然者故其弟子之徒莫得有所述于后世也然则天果与于人乎果不与于人乎曰天吾不知质诸圣人之言可也易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此圣人极论天人之际最详而明者也其于天地鬼神以不可知为言其可知者人而已夫日中则昃盛衰必复天吾不知吾见其亏益于物者矣草木之成者变而衰落之物之下者进而流行之地吾不知吾见其变流于物者矣人之贪满者多祸其守约者多福鬼神吾不知吾见人之祸福者矣天地鬼神不可知其心则因其着于物者以测之故据其迹之可见者以为言曰亏益曰变流曰害福若人则可知者故直言其情曰好恶其知与不知异辞也参而会之与人无以异也其果与于人乎不与于人乎则所不知也以其不可知故常尊而远之以其与人无所异也则修吾人事而已人事者天意也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聴未有人心悦于下而天意怒于上者未有人理逆于下而天道顺于上者然则王者君天下子生民布德行政以顺人心是之谓奉天至于三辰五星常动而不息不能无盈缩差忒之变而占之有中有不中不可以为常者有司之事也本纪所述人君行事详矣其兴亡治乱可以见至于三辰五星逆顺变见有司之所占者故以其官志之以备司天之所考呜呼圣人既没而异端起自秦汉以下学者惑于灾异矣天文五行之説不胜其繁也予之所述不得不异乎春秋也考者可以知焉

五代史前蜀王建世家论

读韩公获麟解与此论世之言祥瑞者扪心退矣

呜呼自秦汉以来学者多言祥瑞虽有善辩之士不能祛其惑也予读蜀书至于龙麟凤驺虞之类世所谓王者之嘉瑞莫不毕出于其国异哉然考王氏之所以兴亡成败者可以知之矣或以为一王氏不足以当之则是时天下治乱可以知之矣龙之为物也以不见为神以升云行天为得志今偃然暴露其形是不神也不上于天而下见于水中是失职也然其一何多欤可以为妖矣凤凰鸟之远人者也昔舜治天下政成而民悦命防作乐乐声和鸟兽闻之皆鼔舞当是之时凤凰适至舜之史因并记以为美后世因以凤来为有道之应其后凤凰数至或出于庸君缪政之时或出于危亡大乱之际是果为瑞哉麟兽之远人者也昔鲁哀公出猎得之而不识葢索而获之非其自出也故孔子书于春秋曰西狩获麟者讥之也西狩非其远也获麟恶其尽取也狩必书地而哀公驰骋所涉地多不可徧以名举故书西以包众地谓其举国之西皆至也麟人罕识之兽也以见公之穷山竭泽而尽取至于不识之兽皆搜索而获之故曰讥之也圣人已没而异端之説兴乃以麟为王者之瑞而附以符命防纬诡怪之言凤尝出于舜以为瑞犹有説也及其后出于乱世则可以知其非瑞矣若麟者前有治国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世未尝一出其一出而当乱世然则孰知其为瑞哉物也汚泥川泽不可胜数其死而贵于卜官者用适有宜尔而戴氏礼以其在宫沼为王者难致之瑞戴礼杂出于诸家其失亦已多矣驺虞吾不知其何物也诗曰吁嗟乎驺虞贾谊以为驺者文王之囿虞虞官也当谊之时其説如此然则以之为兽者其出于近世之説乎夫破人之惑者难与争于笃信之时待其有所疑焉然后从而攻之可也麟凤龟龙王者之瑞而出于五代之际又皆萃于蜀此虽好为祥瑞之説者亦可疑也因其可疑而攻之庶几惑者有以思焉

五代史周臣传论

名言

呜呼作器者无良材而有良匠治国者无能臣而有能君葢材待匠而成臣待君而用故曰治国譬之于奕知其用而置得其处者胜不知其用而置非其处者败败者临棊注目终日而劳心使善奕者视焉为之易置其处则胜矣胜者所用败者之棊也兴国所用亡国之臣也王朴之材诚可谓能矣不遇世宗何所施哉世宗之时外事征伐攻取战胜内修制度议刑法定律厯讲求礼乐之遗文所用者五代之士也岂皆愚怯于晋汉而材智于周哉惟知所用尔夫乱国之君常置愚不肖于上而彊其不能以暴其短恶置贤智于下而泯没其材能使君子小人皆失其所而身蹈危亡治国之君能置贤知于近而置愚不肖于远使君子小人各适其分而身享安荣治乱相去虽远甚而其所以致之者不多也反其所置而已呜呼自古治君少而乱君多况于五代士之遇不遇者可胜叹哉

五代史唐六臣传论一

朋党之祸至唐而极论朋党之文至欧阳子而极

甚哉白马之祸悲夫可为流涕者矣然士之生死岂其一身之事哉初唐天祐三年梁王欲以嬖吏张廷范为太常卿唐宰相裴枢以谓太常卿唐常以清流为之廷范乃梁客将不可梁王由此大怒曰吾尝谓裴枢纯厚不防浮薄今亦为此邪是嵗四月彗出西北扫文昌轩辕天市宰相桞璨希梁王旨归其谴于大臣于是左仆射裴枢独孤损右仆射崔远守太保致仕赵崇兵部侍郎王赞工部尚书王溥吏部尚书陆扆皆以无罪贬同日赐死于白马驿凡缙绅之士与唐而不与梁者皆诬以朋党坐贬死者数百人而朝廷为之一空明年三月唐哀帝逊位于梁遣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文蔚为册礼使礼部尚书苏循为副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杨涉为押传国宝使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张防为副御史大夫薛贻矩为押金宝使尚书左丞赵光逢为副四月甲子文蔚等自上源驿奉册宝乗辂车导以金吾仗衞太常卤簿朝梁于金祥殿梁王衮冕南靣臣文蔚臣循奉册升殿进读己臣涉臣防奉传国玺臣贻矩臣光逄奉金宝以次升进读已降率文武百官北靣舞蹈再拜贺夫一太常卿与社稷孰为重使枢等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国与人乎虽枢等之力未必能存唐然必不亡唐而独存也呜呼唐之亡也贤人君子既与之共尽其余在者皆庸懦不肖倾险狯猾趋利卖国之徒也不然安能防耻忍辱于梁庭如此哉作唐六臣传

五代史唐六臣传论二

文甚圆而所见世情特透

呜呼始为朋党之论者谁欤甚乎作俑者也真可谓不仁之人哉予尝至繁城读魏受禅碑见汉之羣臣称魏功徳而大书深刻自列其姓名以夸耀于世又读梁实录见文蔚等所为如此未尝不为之流涕也夫以国予人而自夸耀及遂相之此非小人孰能为也汉唐之末举其朝皆小人也而其君子者何在哉当汉之亡也先以朋党禁锢天下贤人君子而立其朝者皆小人也然后汉从而亡及唐之亡也又先以朋党尽杀朝廷之士而其余存者皆庸懦不肖倾险之人也然后唐从而亡夫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必进朋党之説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进朋党之説欲夺国而与人者必进朋党之説夫为君子者固尝寡过小人欲加之罪则有可诬者有不可诬者不能遍及也至欲举天下之善求其类而尽去之惟指以为朋党耳故亲戚故旧谓之朋党可也交游执友谓之朋党可也宦学相同谓之朋党可也门生故吏谓之朋党可也是数者皆其类也皆善人也故曰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惟以朋党罪之则无免者矣夫善善之相乐以其类同此自然之理也故闻善者必相称誉称誉则谓之朋党得善者必相荐引荐引则谓之朋党使人闻善不敢称誉人主之耳不闻有善于下矣见善不敢荐则人主之目不得见善人矣善人日远而小人日近则为人主者伥伥然谁与之图治安之计哉故曰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用朋党之説也一君子存羣小人虽众必有所忌而有所不敢为惟空国而无君子然后小人得肆志于无所不为则汉魏唐梁之际是也故曰可夺国而与人者由其国无君子空国而无君子由以朋党而去之也呜呼朋党之説人主可不察哉传曰一言可以丧邦者其是之谓欤

五代史冯道传论

借妇人女子以感慨当世儒生有三叹遗音

传曰礼义防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防耻立人之大节葢不亷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防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予于五代得全节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而恠士之被服儒者以学古自名而享人之禄任人之国者多矣然使忠义之节独出于武夫战卒岂于儒者果无其人哉岂非高节之士恶时之乱薄其世而不肯出欤抑君天下者不足顾而莫能致之欤孔子以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岂虚言也哉予尝得五代时小説一篇载王凝妻李氏事以一妇人犹能如此则知世固常有其人而不得见也凝家青徐之间为虢州司戸叅军以疾卒于官凝家素贫一子尚幼李氏携其子负其遗骸以归东过开封止旅舍旅舍主人见其妇人独携一子而疑之不许其宿李氏顾天已暮不肻去主人牵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长恸曰我为妇人不能守节而此手为人执邪不可以一手并汚吾身即引斧自断其臂路人见者环聚而嗟之或为之弹指或为之泣下开封尹闻之白其事于朝官为赐药封疮厚防李氏而笞其主人者呜呼士不自爱其身而忍耻以偷生者闻李氏之风宜少知愧哉

五代史王进传论

进以疾足善走秉旄节五代名器之滥极矣欧公故愤惋而悲酸

呜呼予述旧史至于王进之事未尝不废书而叹曰甚哉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其所与俱勇夫悍卒各裂土地封侯王何异豺狼之牧斯人也虽其附托遭遇出于一时之幸然犹必皆横身阵敌非有百夫之勇则必一日之劳至如进者徒以疾足善走而秉旄节何其甚欤岂非名器之用随世而轻重者欤世治则君子居之而重世乱则小人易得而轻欤抑因缘侥幸未始不有而尤多于乱世既其极也遂至于是欤岂其又有甚于是者欤当此之时为国长者不过十余年短者三四年至一二年天下之人视其上易君代国如更戍长无异葢其轻如此况其下者乎如进等者岂足道哉易否泰消长君子小人常相上下视在上者如进等则其在下可知矣予书进事所以哀斯人之乱而见当时贤人君子之在下者可胜道哉可胜道哉

五代史一行传论

此一段议论史汉以来所不到者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隠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搢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多出于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岂果无其人哉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于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吾意必有洁身自负之士嫉世远去而不可见者自古材贤有韫于中而不见于外或穷居陋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沉沦于下泯没而无闻者求之传记而乱世崩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处乎山林而羣麋鹿虽不足以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俛首而包羞孰若无媿于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郑遨张荐明势利不屈其心去就不违其义吾得一人焉曰石昻茍利于君以忠获罪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义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赟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于此之时能以孝悌自修于一乡而风行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迹不着而无可纪次独其名氏或因见于书者吾亦不敢没而其畧可录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伦作一行传

五代史宦者传论

通篇如倾水银于地而百孔千窍无所不入其机员而其情鬯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葢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已疎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疎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疎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疎忠臣硕士于外葢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己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五代史伶官传论

庄宗雄心处与欧阳公之文可上下千古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讐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髪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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