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十一

明 茅坤 撰

老泉文钞五

史论序

老泉史论三篇颇得史家之髓故竝存之三篇当合看

史之难其人乆矣魏晋宋齐梁隋间观其文则亦固当然也所可怪者唐三百年文章非三代两汉无敌史之才宜有如丘明迁固辈而卒无一人可与范晔陈夀比肩巢子之书世称其详且博然多俚辞俳状使之纪事将复甚乎其尝所讥诮者唯子餗例为差愈吁其难而然哉夫知其难故思之深思之深故有得因作史论三篇

史论上

经史竝言是对客论主

史何为而作乎其有忧也何忧乎忧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梼杌梼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劝不待贬而惩然则史之所惩劝者独小人耳仲尼之志大故其忧愈大忧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经卒之论其效者必曰乱臣贼子惧由是知史与经皆忧小人而作其义一也其义一其体二故曰史焉曰经焉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实之辞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捡之此经史所兼而有之者也虽然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辞胜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夫易礼乐诗书言圣人之道与法详矣然弗验之行事仲尼惧后世以是为圣人之私言故因赴告防书以修春秋旌善而惩恶此经之道也犹惧后世以为己之臆断故本周礼以为凡此经之法也至于事则举其畧辞则务于简吾故曰经以道法胜史则不然事既曲详辞亦夸耀所谓褒贬论賛之外无几吾故曰史以事辞胜使后人不知史而观经则所褒莫见其善状所贬弗闻其恶实吾故曰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使后人不通经而专史则称讃不知所法惩劝不知所沮吾故曰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或从伪赴而书或隐讳而不书若此者众皆适于敎而已吾故曰经非一代之实录史之一纪一世家一传其间美恶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数则其论賛数十百言之中安能事为之贬褒使天下之人动有所法如春秋哉吾故曰史非万世之常法夫规矩凖绳所以制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则规无所效其圆矩无所用其方凖无所施其平绳无所措其直史待经而正不得史则经晦吾故曰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噫一规一矩一凖一绳足以制万器后之人其务希迁固实录可也愼无若王通陆长源辈嚣嚣然冗且僣则善矣

史论中

分段议论体古人读史刻画如此

迁固史虽以事辞胜然亦兼道与法而有之故时得仲尼遗意焉吾今择其书有不可以文晓而可以意达者四悉显白之其一曰隐而彰其二曰直而寛其三曰简而明其四曰微而切迁之传亷颇也议捄阏与之失不载焉见之赵奢传传郦食其也谋挠楚权之谬不载焉见之留侯传固之传周勃也汗出洽背之耻不载焉见之王陵传传董仲舒也议和亲之疏不载焉见之匈奴传夫颇食其勃仲舒皆功十而过一者也苟列一以疵十后之庸人必曰智如亷颇辩如郦食其忠如周勃贤如董仲舒而十功不能赎一过则将苦其难而怠矣是故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则其与善也不亦隐而彰乎迁论苏秦称其智过人不使独防恶声论北宫伯子多其爱人长者固賛张汤与其推贤扬善賛酷吏人有所褒不独暴其恶夫秦伯子汤酷吏皆过十而功一者也茍举十以废一后之凶人必曰苏秦北宫伯子张汤酷吏虽有善不录矣吾复何望哉是窒其自新之路而坚其肆恶之志者也故于传详之于论于賛复明之则其惩恶也不亦直而寛乎迁表十二诸侯首鲁讫吴实十三国而越不与焉夫以十二名篇而载国十三何也不数吴也皆诸侯耳独不数吴何也用夷礼也不数而载之何也周裔而霸盟上国也春秋书哀七年公防吴于鄫书十二年公防吴于槖臯书十三年公防晋侯及吴子于黄池此其所以虽不数而犹获载也若越区区于南夷豺狼狐貍之与居不与中国防盟以观蕐风而用夷俗之名以赴故君子卽其自称以罪之春秋书定五年于越入吴书十四年于越败吴于防李书哀十三年于越入吴此春秋所以夷狄畜之也茍迁举而措之诸侯之末则西戎猃狁亦或庻乎其间是以絶而弃之将使后之人君观之曰不知中国礼乐虽勾践之贤犹不免乎絶与弃则其贱夷也不亦简而明乎固之表八而王侯六书其人也必曰某土某王若侯某或功臣外戚则加其姓而首目之曰号谥姓名此异姓列侯之例也诸侯王其目止号谥岂以其尊故不曰名之耶不曰名之而实名之岂以不名则不着耶此同姓诸侯王之例也王子侯其目爲二上则曰号谥名名之而曰名之杀一等矣此同姓列侯之例也及其下则曰号谥姓名夫以同姓列侯而加之异姓之例何哉察其故盖元始之间王莽僞褒宗室而封之者也非天子亲亲而封之者也宗室天子不能封而使王莽封之故从异姓例亦示天子不能有其同姓也将使后之人君观之曰权之归于臣虽同姓不能有名器诚不可假人矣则其防僣也不亦微而切乎噫隐而彰则后人乐得为善之利直而寛则后人知有悔过之渐简而明则人君知中国礼义之为贵微而切则人君知彊臣专制之为患用力寡而成功博其能为春秋继而使后之史无及焉者以是夫

史论下

评隲诸家如酷吏断狱

或问予之论史钓抉仲尼迁固潜法隠义善矣仲尼则非吾所可评吾惟意迁固非圣人其能如仲尼无一可指之失乎曰迁喜杂说不顾道所可否固贵谀伪贱死义大者此旣陈议矣又欲寸量铢称以摘其失则烦不可举今姑告尔其尤大彰明者焉迁之辞淳健简直足称一家而乃裂取六经传记杂于其间以破碎汩乱其体五帝三代纪多尚书之文齐鲁晋楚宋卫陈郑吴越世家多左传国语之文孔子世家仲尼弟子传多论语之文夫尚书左传国语论语之文非不善也杂之则不善也今夫绣绘锦縠衣服之穷美者也尺寸而割之错而纫之以爲服则绨缯之不若迁之书无乃类是乎其自序曰谈为太史公又曰太史公遭李陵之祸是与父无异称也先儒反谓固没彪之名不若迁让美于谈吾不知迁于纪于表于书于世家于列传所谓太史公者果其父耶抑其身耶此迁之失也固賛汉自创业至麟趾之间袭蹈迁论以足其书者过半且褒贤贬不肖诚巳意也尽巳意而巳今又剽他人之言以足之彼旣言矣申言之何益及其传迁杨雄皆取其自叙屑屑然曲记其世系固于他载岂若是之备哉彼迁雄自序可也已因之非也此固之失也或曰迁固之失旣尔迁固之后为史者多矣范晔陈寿实巨擘焉然亦有失乎曰乌免哉晔之史之传若酷吏宦者列女独行多失其人间尤甚者董宣以忠毅槩之酷吏郑众吕强以防明直谅槩之宦者蔡琰以忍耻妻胡槩之列女李善王忳以深仁厚义槩之独行与夫前书张汤不载于酷吏史记姚杜仇赵之徒不载于游侠远矣又其是非颇与圣人异论窦武何进则戒以宋襄之违天论西域则惜张骞班勇之遗佛书是欲将相茍免以爲顺天乎中国叛圣人以奉戎神乎此晔之失也寿之志三国也纪魏而传吴蜀夫三国鼎立称帝魏之不能有吴蜀犹吴蜀之不能有魏也寿独以帝当魏而以臣视吴蜀吴蜀于魏何有而然哉此寿之失也噫固讥迁失而固亦未为得晔讥固失而晔益甚至寿复尔史之才诚难矣后之史宜以是为监无徒讥之也

谏上【贤君不时有忠臣不时得故作谏论】

进谏 千古絶调荆川谓此等文字摹荀卿良是

古今论谏常与讽而少直其説盖出于仲尼吾以为讽直一也顾用之之术何如耳伍举进隐语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论秦帝立悟讽固不可尽与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顾用之之术何如耳然则仲尼之説非乎曰仲尼之説纯乎经者也吾之説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如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为桀纣者吾百谏而百听矣况虚已者乎不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若尧舜者吾百谏而百不听矣况逆忠者乎然则奚术而可曰机智勇辨如古游説之士而已夫游説之士以机智勇辨济其诈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辨济其忠请备论其效周衰游説炽于列国自是世有其人吾独怪夫谏而从者百一説而从者十九谏而死者皆是説而死者未尝闻然而抵触忌讳説或甚于谏由是知不必乎讽谏而必乎术也説之术可为谏法者五理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隐讽之之谓也触龙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而立归武臣此理而谕之也子贡以内忧敎田常而齐不得伐鲁武公以麋鹿胁顷襄而楚不敢图周鲁连以烹醢惧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势而禁之也田生以万户侯啓张卿而刘泽封朱建以富贵饵闳孺而辟阳赦邹阳以爱幸悦长君而梁王释此利而诱之也苏秦以牛后羞韩而惠王按劒太息范睢以无王耻秦而昭王长跪请敎郦生以助秦凌汉而沛公辍洗听计此激而怒之也苏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缴感襄王蒯通以娶妇悟齐相此隐而讽之也五者相倾险诐之论虽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则理而谕之主虽昏必悟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主虽懦必立隐而讽之主虽暴必容悟则明惧则恭奋则勤立则勇容则寛致君之道尽于此矣吾观昔之臣言必从理必济莫若唐魏郑公其初实学纵横之説此所谓得其术者欤噫龙逢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説无龙逄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逄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谏下

劝谏 行文亦自痛快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諌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僃矣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故立赏以劝之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犹惧其选耎阿谀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之书曰臣下不匡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与之临乎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之勇不然为怯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与怯者则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与千金不然则否彼勇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未能也须臾顾见猛虎暴然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矣然则人岂有勇怯哉要在以势驱之耳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所谓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悦赏者勇怯半者也故赏而后谏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諌焉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末世不然迁其赏于不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乱亡随之也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已呜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渊谷乎此无他墨刑之废耳三代之后如霍光诛昌邑不谏之臣者不亦鲜哉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刑缺然无矣茍增其所有有其所无则谀者直佞者忠况忠直者乎诚如是欲闻谠言而不获吾不信也

明论

此是老泉本色学问宋迂斋谓其意脉自战国防来良是

天下有大知有小知人之智虑有所及有所不及圣人以其大知而兼其小知之功贤人以其所及而济其所不及愚者不知大知而以其所不及丧其所及故圣人之治天下也以常而贤人之治天下也以时既不能常又不能时悲夫殆哉夫惟大知而后可以常以其所及济其所不及而后可以时常也者无治而不治者也时也者无乱而不治者也日月经乎中天大可以被四国而小或不能入一室之下彼固无用此区区小明也故天下视日月之光俨然其若君父之威故自有天地而有日月以至于今而未常可以一日无焉天下尝有言曰叛父母防神明则雷霆下击之雷霆固不能为天下尽击此等辈也而天下之所以兢兢然不敢犯者有时而不测也使雷霆日轰轰焉绕天下以求夫叛父母防神明之人而击之则其人未必能尽而雷霆之威无乃亵乎故夫知日月雷霆之分者可以用其明矣圣人之明吾不得而知也吾独爱夫贤者之用其心约而成功博也吾独怪夫愚者之用其心劳而功不成也是无他也专于其所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精兼于其所不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粗及之而精人将曰是惟无及及则精矣不然吾恐奸雄之窃笑也齐威王即位大乱三载威王一奋而诸侯震惧二十年是何修何营耶夫齐国之贤者非独一即墨大夫明矣乱齐国者非独一阿大夫与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亦明矣一即墨大夫易知也一阿大夫易知也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易知也从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约而成功博也天下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举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九也歴数之至于九而不知其一不如举一之不可测也而况乎不至于九也

苏子之明明之小者也伯者之所操切也圣人之明则以无心而虚虚故能照照则能普万物而不蔽释氏之所谓寂生照庄子之所谓防宇定而天光发皆此意也

辨奸论

荆川尝论韩非子八奸篇谓是一面照妖镜余于老泉此论亦云

张文定公撰老苏先生墓表云嘉祐初王安石名始盛党友倾一时其命相制曰生民已来数人而巳造作语言至以为几于圣人欧阳修亦善之劝先生与之游而安石亦愿交于先生先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天下患安石之母死士大夫皆吊先生独不往作辨奸一篇其文曰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踈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隂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昔者田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貎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貎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隂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巨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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