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四十四

明 茅坤 撰

东坡文钞二十八

说赋祭文杂著

稼说【送张琥】

归本于学有见

曷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其田美而多则可以更休而地力得完其食足而有余则种之常不后时而敛之常及其熟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亩之田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锄耰铚艾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竭矣种之常不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此岂能复有美稼哉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以待其成者闵闵焉如婴儿之望长也弱者养之以至于刚虚者养之以至于充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余而发于持满之末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且妄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子归过京师而问焉有曰辙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语之

刚说

公晚年厯世故多故为言如此

孔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又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所好夫刚者非好其刚也好其仁也所恶夫佞者非恶其佞也恶其不仁也吾平生多难常以身试之凡免我于厄者皆平日可畏人也挤我于崄者皆异时可喜人也吾是以知刚者之必仁佞者之必不仁也建中靖国之初吾自海南见故人问存没追论平生所见刚者或不幸死矣若孙君介夫讳立节者真可谓刚者也始吾弟子由为条例司属官以议不合引去王荆公谓君曰吾条例司当得开敏如子者君笑曰公过矣当求胜我者若我辈人则亦不肻为条例司矣公不答径起入户君亦趋出君为镇江军书记吾时通守钱塘往来常润间见君京口方新法之初监司皆新进少年驭吏如束湿不复以礼遇士大夫而独敬惮君曰是抗丞相不宜为条例司者谢麟经制溪洞事宜州守王竒与蛮战死君为桂州节度判官被防鞫吏士有罪者麟因收大小使臣十二人付君并按且尽斩之君持不可麟以语侵君君曰狱当论情吏当守法逗挠不进诸将罪也既伏其辜矣余人可尽戮乎若必欲以非法斩人则经制司自为之我何与焉麟奏君抗拒君亦奏麟侵狱事刑部定如君言十二人皆不死或以迁官吾以是益知刚者之必仁也不仁而能以一言活十二人于必死乎方孔子时可谓多君子而曰未见刚者以明其难得如此而世乃曰大刚则折士患不刚耳长养成就犹恐不足当忧其太刚而惧之以折耶折不折天也非刚之罪为此论者鄙夫患失者也君平生可纪者甚多独书此二事遗其子勰勴明刚者之必仁以信孔子之说

前赤壁赋

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方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倾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僊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撃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嫋嫋不絶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徳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徳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鰕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防羡长江之无穷挟飞僊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葢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曽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殽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后赤壁赋

萧瑟

是嵗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臯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髙月小水落石出曽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聴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裳缟衣戞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防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臯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逰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祭欧阳文忠公文

欧阳文忠公知子瞻最深而子瞻为此文以祭之涕入九原矣

呜呼哀哉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国有耆斯文有传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譬如大川乔岳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盖不可以数计而周知今公之没也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譬如深渊大泽龙亡而虎逝则变怪杂出舞防鱓而号狐狸昔其未用也天下以为病而其既用也则又以为迟及其释位而去也莫不冀其复用至其请老而归也莫不惆怅失望而犹庶几于万一者幸公之未衰孰谓公无复有意于斯世也奄一去而莫予追岂厌世溷浊洁身而逝乎将民之无禄而天莫之遗昔我先君懐寳遁世非公则莫能致而不肖无状因缘出入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救而懐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缄词千里以寓一哀而巳矣盖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呜呼哀哉尚享

祭魏国韩令公文

韩公祭文当时第一

天生元圣必作之配有神司之不约而防既生尧舜禹稷自至仁宗龙飞公举进士妙龄秀发秉笔入侍公于是时仲舒贾谊方将登庸盗起西夏四方骚然帝用不赦授公鈇钺往督西旅公于是时方叔召虎入賛兵政出殿大邦恩威并行春雨秋霜兵练民安四夷屈降公于是时临淮汾阳帝在明堂欲行王政羣后奏功防底于成召自北方付之枢衡公于是时萧曹魏邴二帝山陵天下悸恼呼吸之间有雷有风有存有亡有兵有戎公于是时伊尹周公功成而退三镇偃息天下嗷然曷日而复毕公在外心在王室房公且死征辽是防呜呼哀哉六月甲寅人之无禄丧我宗臣我有黎民谁与教之我有子孙谁与保之巍巍堂堂宁复有之公之云亡我无日矣恸哭流涕何嗟及矣昔我先子没于东京公为二诗以祖其行文追典诰论极皇王公言一出孰敢改评施及不肖待以国士非我自知公实见谓父子昆弟并出公门公不责报我岂懐恩惟此涕泣实哀斯人有肉在俎有酒在樽公归在天宁闻我言呜呼哀哉

问养生

近有道者之言

余问养生于吴子得二言焉曰和曰安何谓和曰子不见天地之为寒暑乎寒暑之极至于折胶流金而物不以为病其变者微也寒暑之变昼与日俱逝夜与月并驰俯仰之间屡变而人不知者微之至和之极也使此二极者相寻而狎至则人之死久矣何谓安曰吾尝自牢山浮海达于淮遇大风焉舟中之人如附于桔橰而与之上下如蹈车轮而行反逆乱不可止而吾饮食起居如他日吾非有异术也惟莫与之争而聴其所为故凡病我者举非物也食中有蛆人之见者必呕也其不见而食者未尝呕也请察其所从生论八珍者必咽言粪秽者必唾二者未尝与我接也唾与咽何从生哉果生于物乎果生于我乎知其生于我也则虽与之接而不变安之至也安则物之感我者轻和则我之应物者顺外轻内顺而生理备矣吴子古之静者也其观于物也审矣是以私识其言而时省观焉

日喻

公之以文防化人如佛家叅禅妙解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槃扣槃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逺矣而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槃与烛也自槃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孔子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嵗而能涉十嵗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茍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也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明正【送于伋失官东归】

世俗之患患在悲乐不以其正非不以其正其所取以为正者非也请借子以明其正子之失官有为子悲如子之自悲者乎有如子之父兄妻子之为子悲者乎子之所以悲者惑于得也父兄妻子之所以悲者惑于爱也惟不与于已者则不惑亦不悲夫惑则悲不惑则不悲人宜以惑者为正欤抑将以不惑者为正欤以不惑者为正则不悲者正也然子亦有所乐者曰吾之所以为吾者岂以是哉虽失是其所以为吾者犹存则吾犹可乐焉已而不乐又从而悲之则亦不忍夫天下之凡爱我者之悲而不释夫天下之凡恶我者之喜也夫爱我而悲恶我而喜是知我之粗也乐其所以为吾者存是自知之深也人不以自知之深为正而以知我之粗者为正是得为正也欤故吾愿为子言其正子将终身乐而不悲诗云优哉游哉聊以卒嵗

太息【送秦少章】

竒伟之气不可遏

孔北海与曹公论盛孝章云孝章实丈夫之雄者也游谈之士依以成声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讥评孝章孝章要为有天下重名九牧之人所共称叹吾读至此未尝不废书太息也曰嗟乎英伟竒逸之士不容于世俗也久矣虽然自今观之孔北海盛孝章犹在世而向之讥评者与草木同腐久矣昔吾举进士试于礼部欧阳文忠公见吾文曰此我辈人也吾当避之方是时士以剽裂为文聚而见讪且讪公者所在成市曽未数年忽焉若潦水之归壑无复见一人者此岂复待后世哉今吾衰老废学自视缺然而天下之士不吾弃以为可以与于斯文者犹以文忠公之故也张文潜秦少防此两人者士之超逸絶尘者也非独吾云尔二三子亦自以为莫及也士骇于所未闻不能无异同故纷纷之言常及吾与二子吾防之审矣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价岂可以爱憎口舌贵贱之欤少防之弟少章复从吾防不及期年而论议日新若将施于用者欲归省其亲且不忍去呜呼子行矣归而求诸兄吾何加焉作太息一篇以饯其行使藏于家三年然后出之

药诵

多旷达之防从徙南海得之

嵇中散作幽愤诗知不免矣而卒章乃曰采薇山阿散髪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夀者悼此志之不遂也司马景王既杀中散而悔使悔于未杀之前中散得免于死者吾知其扫迹灭景于人间如脱兎之投林也采薇散髪岂其所难哉孙真人着大风恶疾论曰神仙传有数十人皆因恶疾而得仙道何者割弃尘累懐颍阳之风所以因旤而取福也吾始得罪迁岭表不自意全既逾年无后命知不死矣然旧苦痔至是大作呻呼几百日地无医药有亦不效道士教吾去滋味絶薫血以清浄胜之痔有虫馆于吾后滋味薫血既以自养亦以养虫自今日以往旦夕食淡麫四两犹复念食则以胡麻伏苓麨足之饮食之外不啖一物主人枯槁则客自弃去尚恐习性易流故取中散真人之言对病为药使人诵之日三曰东坡居士汝忘逾年之忧百日之苦乎使汝不幸而有中散之旤伯牛之疾虽欲采薇散髪岂可得哉今食麻麦伏苓多矣居士则歌以答之曰事无事之事百事治兮味无味之味五味备兮伏苓麻麦有时而匮兮有则食无则已者与我无既兮呜呼噫嘻馆客不终以是为愧兮

传神

得此解并可入文章矣

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形写影都在阿睹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大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似余无不似者眉与鼻口可以増减取似也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隂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客自持岂复见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至使人谓死者复生此岂举体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画者悟此理则人人可以为顾陆吾尝见僧惟真画曽鲁公初不甚似一日往见公归而喜甚日吾得之矣乃于眉后加三纹隐约可见作俛首仰视眉扬而頞蹙者遂大似南都程懐立众称其能于传吾神大得其全懐立举止如诸生萧然有意于笔墨之外者也故以吾所闻助发云

六一居士传后

本庄生齐物我见解而篇末类滑稽可爱

苏子曰居士可谓有道者也或曰居士非有道者也有道者无所挟而安居士之于五物捐世俗之所争而拾其所弃者也乌得为有道乎苏子曰不然挟五物而后安者惑也释五物而后安者又惑也且物未始能累人也轩裳圭组且不能为累而况此五物乎物之所以能累人者以吾有之也吾与物俱不得已而受形于天地之间其孰能有之而或者以为己有得之则喜防之则悲今居士自谓六一是其身均与五物为一也不知其有物耶物有之也居士与物均为不能有其孰能置得丧于其间故曰居士可谓有道者也虽然自一观五居士犹可见也与五为六居士不可见也居士殆将隐矣

书黄子思诗集后

公之诗不入诗家品题而其论诗处兴味自远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逺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顔栁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絶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髙风絶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逺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栁宗元发纎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﨑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髙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闽人黄子思庆厯皇祐间号能文者子尝闻前辈诵其诗每得佳句妙语反覆数四乃识其所谓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予既与其子几道其孙师是游得窥其家集而子思笃行髙志为吏有异材见于墓志详矣予不复论独评其诗如此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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