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地土洼下,虽属卑温,一交四月便值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当空。无论行道之人汗流浃背,头额焦枯,即在家住的也吼得气喘,无处存着。上等除了富室大家,凉亭水阁,摇扇乘凉,安闲自在;次等便是山僧野叟,散发披襟,逍遥于长松荫树之下,方可过得;那些中等小家无计布摆,只得二月中旬觅得几株羊眼豆秧,种在屋前屋后闲空地边,或拿几株木头、几根竹竿搭个棚子,搓些草素,周围结彩的相似。不半月间,那豆藤在地上长将起来,弯弯曲曲依傍竹木,随着棚子牵缠满了,却比造的凉亭反透气凉快。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张椅子,或铺条凉席,随高逐低坐在下面,摇着扇子,乘着风凉。乡老们有乡老们有说朝报的,有说新闻的,有说故事的。除了这些,男人便说人家内眷,某老娘贤,某大娘妒。大分说贤的少,说妒的多。那女人便说人家丈夫,某官人好,某汉子不好。大分爱丈夫的少,妒丈夫的多。可见妒之一字,男男女女,日日在口里提起,心里转动。如今我也不说别的,就把妒字,说个畅快,到也不负这个搭豆棚的意思,你们且安心听着。

当日有几个少年朋友,同着几个老成的人,也坐在豆棚之下。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左手拿着不知甚么闲书,看到闹热所在,有一首五言四句的诗,忽然把扇子在凳上一拍,叫将起来。便道:“说得太过,说得太过。”那老成人便立起身子道:“却是为何?”那少年便把书递与他,一手指道:“他如何说: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做诗的人,想是受了妇人闲气,故意说得这样利害。难道妇人的心,比这二种恶物还毒些不成?”那老成人便接口说道:“你们后生小伙子不曾经受,从不曾出门看见几处,又不曾逢人说着几个,如何肯信?即在下今年已及五旬年纪,宁可做个鳏夫,不敢娶个婆子。实实在江湖上看见许多,人头上说将来,又听得许多。一处有一处的利害,一人有一人的狠毒,我也说不得许多。曾有一个好事的人,把古来的妒妇心肠,并近日闻见的妒妇实迹,备悉纂成一册《妒鉴》,刻了书本,四处流传。初意不过要这些男子看在眼里,也好防备一番,又要女人看在肚里也好惩创一番。男男女女,好过日子。这个功德,却比唐僧往西天取来的圣经还增十分好处。那晓得妇人一经看过,反道妒之一字,从古流传,应该有的。竟把那《妒鉴》上事迹,看得平平常常。各人另要搜寻出一番意见,做得新新奇奇。又要那人在正本《妒鉴》之后,刻一本补遗二集三集,乃在妇道中称个表表豪杰,才畅快他的意思哩。”

又有一个老成人接口道:“这《妒鉴》上有的,却是现在结局的事,何足为奇?还有妒到千年万载,做了鬼,成了神,才是希罕的事。”那少年听见两个老成人说得觔觔节节,就拱着手说道:“请教,请教。”那老成人说道:“这段书长着哩。你们须烹几大壶极好的松萝岕片,上细的龙井芽茶,再添上几大盘精致细料的点心,才与你们说哩。”那少年们道:“不难不难,都是有的。只要说得真实,不要骗了点心茶吃,随口说些谎话,哄弄我们。我们虽是年幼,不曾读书,也要质证他人,方肯信哩。”

那老成人不懂不忙,就把扇子摺拢了,放在凳角头,立起身来,说道:“某年某月,我同几个伙计贩了药材,前往山东发卖。骑着驴子,随了车驼,一程走到济南府章丘县临济镇之南数里间,遇着一条大河。只见两边船只牲口你来我往,你往我来,稠稠密密,都也不在心上。见有许多妇人,或有过去的,或有过来的。那丑头怪脑的随他往来,得个平常;凡有一二分姿色的,到彼处却不敢便就过去。一到那边,都把两鬓蓬蓬松松,扯将下来,将几根乱草插在髻上,又把破旧衣服换在身上,打扮得十分不像样了,方敢走到河边过渡。临上船时,还将地上的浮土灰泥擦抹几把,才放心走上船,得个平早安安渡过河去。若是略像模样妇人不肯毁容易服,渡到大河中间,风波陡作,卷起那腌腌臢臢的浪头,直进船内,把货物泼湿,衣服秽污,或有时把那妇人随风卷入水内,连人影也不见了。你道甚么妖魔鬼怪在彼作如此的凶险恶孽?我悄悄在那左近饭店轻轻访问.那里人都要过渡,惧怕他的,不敢明白显易说出他的来头。只有一个老人家,在那里处蒙馆的,说道:“这个神道其来久矣。在唐时,有个人做一篇《述异记》,说道此河叫名妒妇津。乃是晋时朝代太始年号中,一人姓刘名伯玉,有妻段氏名明光,其性妒忌。伯玉偶然饮了几杯饿酒,不知不觉在段氏面前诵了曹子建的《洛神赋》几句,赋曰: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读至此,不觉把案上一拍,失口说道:“我生平若娶得这个标致妇人,由你泼天的功名富贵都不愿了,吾一生心满意足矣。’此亦是醉后无心,说这两句放肆的闲话。那知段氏就心中顿然火发,口中发出话来道:‘君何说着水神的面目标致,看得十二分尊重,就当面把我奚落得不成人的地位?若说水神的好处,我死何愁不为水神!’不曾说完,一溜烟走出门来。那丈夫亦料无别事,不在心上,那知段氏就在河滨做个鹞子翻身之势,望着深处从空一跳,就从下边沉下去了。伯玉慌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急急唤人打捞,到底没有踪影。整整哭了七日,喉干嗓咽,一交跌倒,朦胧晕去,看见段氏从水面上走近前来,说道:‘君家所喜水神,吾今得为神矣!君须过此,吾将邀子为偕老焉。’言未毕口,段氏即将手把伯玉衣袂一扯,似欲同入水状。伯玉惊得魂飞天外,猛力一迸,忽然苏醒,不觉乃是南柯一梦。伯玉勉强独自回家,讵料段氏阴魂不散,日日在津口,忽时有声,忽时现形,只要伺丈夫过津,希遂前约。不料伯玉心馁,终身不渡此津。故后来凡有美色妇人渡此津者,皆改装易貌,然后得济;不然就要兴风作浪,行到河水中间,便遭不测之虞了。”

那些后生道:“这段氏好没分晓,只该妒着自己丈夫,如何连别的女人也妒了?”又有个老者道:“这个学究说的,乃是做了鬼还妒的事,适才说成了神还妒的事,却在那里?”内中一个老者道:“待我来说明白。妒妇津天下却有两处,这山东的看来也只平常,如今说的才是利害哩。”那后生辈听见此说,一个个都站将起来,神情错愕,问道:“这个却在何处?”老者道:“这个在山东对门,山西晋地太原府绵县地方。行到彼处,未及十里,路上人娓娓说长说短,都是这津头的旧事,我却不信。

看看行到津门,也有许多过往妇人妆村扮丑,亦如山东的光景,也不足异。直到那大树林下,露出一个半大的庙宇,我跳下牲口,把缰绳、鞭子递与驴夫,把衣袖扯将下来,整顿了一番,依着照墙背后,转到甬道上去,抬头一看,也就把我唬了一惊。只见两个螭头直冲霄汉,四围莺爪高接云烟。八宝妆成鸳鸯瓦脊耀得眼花,浑金铸就饕餮门环闪人心怕。左边立的朱髭赤发,火轮火马,人都猜道祝融部下神兵;右边站的青面獠牙,皂盖玄旗,我却认做瘟疫司中牙将。中间坐着一个碧眼高颧骨、紫色伛兜面孔,张着簸箕大的红嘴,乃是个半老妇人,手持焦木短棍,恶狠狠横踞在上;旁边立着一个短小身材、佝偻苦楚形状的男人,朝着左侧神厨角里,却是为何?正待要问,那驴夫摇手道:‘莫要开言,走罢走罢!’只得上驴行路。

走了五六里,悄问再三,驴夫方说:‘这个娘娘叫做石尤奶奶,旁边汉子叫做介之推。直是秦汉以前列国分争时节,此乃晋国人物。只因晋献公宠爱一个妒妇骊姬,害了太子申生,又要害次子重耳。重耳无计摆布,只得奔逃外国求生。介之推乃是上大夫介立之子,年纪甫及二十,才娶一妻,也是上大夫石吁之女,名唤石尤。两个原生得风流标致,过得似水如鱼,真个才子佳人,天生一对,盖世无双的了。却为重耳猝然遭变,立刻起程。之推是东官侍卫之臣,义不容缓,所以奋不顾身,一辔头随他走了,不曾回家说得明白。就是路中要央个熟识寄信回时,那重耳是晋国公子,随行有五人,一个是魏犨,一个是狐偃,一个是颠颉,一个是赵衰,这个就是之推了,急切里一时逃走,恐怕漏了消息,骊姬知道,唆耸献公登时兴兵发马,随后追赶,不当稳便。都是改头换面,褴褴褛褛,夜住晓行,甚是苦楚。石氏在家,那晓得这段情节?只说正在恩爱之间,如何这冤家魆地抛闪。想是有了外遇,顿然把我丢弃。叫天抢地,忿恨一回,痛哭一回,咒咀一回,痴想一回,恨不得从半空中将之推一把头发揪在跟前,生生的咬嚼下肚,方得快心遂意。不料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胸中渐渐长起一块刀砍不开,斧打不碎,坚凝如石一般,叫做妒块。俗语说“女”傍有“石”,“石”畔无“皮”,病入膏盲,再销镕不得的了。

那知之推乃是个忠诚苦节之臣,随了重耳,四远八方.艰难险阻,无不尝遍。一日逃到深山,七日不得火食,重耳一病几危。随行者虽有五人,独有之推将股上肉割将下来,煎汤进与重耳食之,救得性命。不觉荏荏苒苒,过了一十九年,重耳方得归国,立为文公,兴起霸来。后来那四个从龙的侍卫之臣都补了大官,受了厚禄。独之推一人,当日身虽随着文公周行,那依恋妻子的心肠端然如旧,一返故国,便到家中访问原妻石氏下落。十余年前,早已搬在绵竹山中去了,之推即往山中探访消息。

石氏方在家把泥塑一个丈夫朝夕打骂不已。忽然相见,两个颜色俱苍,却不认得。细说因由,方才厮认,忽便震天动地哭将起来。之推把前情说了一番,那石氏便骂道:‘负心逆贼,闪我多年,故把假言搪饰。’只是不信,少不得妇人家的旧规,手挝门咬、头撞脚踢了一回。弄得之推好像败阵伤亡,垂头丧气,一言也不敢发。只指望待他气过,温存几时,依旧要出山做官受职去的。那知石氏心毒得紧,原在家中整治得一条红绵九股套索,在衣箱内取将出来,把之推扣颈缚住,顷刻不离,一毫展动不得,说道:‘我也不愿金紫富贵,流浪天涯,只愿在家两两相对,齑盐苦守;还要补完我十九年的风流趣兴。由那一班命运大的做官罢了。’

之推既被拘系,上不能具疏奏闻朝廷,下不能写书邀人劝解,在晋文公也不知之推在于何处。到是同难五人中一人,不见之推出山,朝廷又不问他下落,私心十分想念,不肯甘心,造下一首四言鄙俚之句,贴于宫门,暗暗打动文公意思。诗曰:

有龙矫矫,顿失其所。五蛇从之,周流天下。

龙饥乏食,一蛇刲股。龙返于渊,安其壤土。

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

一时间宫门传诵,奏闻文公。文公惶愧不已,遂唤魏犨遍访之推下落。

之推身已被系,安得出来。魏犨是个武夫,那里耐烦终日各处搜求。况且绵竹之山七八百里开阔,实难踪迹,只得四下里放起火来,或者烧得急了,奔将出来,一时寻着也未可知。此时乃是初春天气,山上草本尚是干枯,顺着风势教人举火,一霎时漫天漫地卷将起来。那知之推着见四下火起,心知魏犨访求踪迹,争奈做了个藤缠螃蟹、草缚团负,一时出头不得。即使遇着魏犨,磨灭得不成冠裳中人体面,一时忿恨在心,不如速死为快。因而乘着石氏睡熟,也就放一把无情火来。那火却也利害,起初不过微烟袅袅,搅着石罅峦光,在山间住久的还不觉得;未几火势透上树枝,惹着松油柏节,因风煽火,火炽风狂,从空舒卷,就地乱滚将来。一霎时百道金蛇昂头摆尾,千群赤马纵鬣长嘶。四壁厢跸跸叭叭之声,胜似元宵爆竹;半天里腾腾闪闪之焰不减三月咸阳。逃出来的狐狸、跳不动麂鹿,都成肉烂皮焦;叫不响的鸦鹰,飞不动的鸾鹤,尽是毛摧羽烁。此时石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奔前不能,退后不得。渐渐四下紧逼将来,只得把之推一把抱定,说道:“此后再不妒了。”却也悔之晚矣。那知石氏见火势逼近,绝不着忙,只顾与之推相抱相偎,毫无退悔。故此火势虽狂,介子夫妻,到底安然不动。略不多时,之推与石氏俱成灰烬。

后魏犨搜山,看见两个烧死尸骸,方晓得之推夫妇已自尽了。正要收取骸骨,中间尚有一堆余火未熄。魏犨仔细上前看时,却又不青不红,不紫不绿,一团鬼火相似,真正奇异。忙教左右将那烧不过的树枝,拨动他时,公然斗大一块鹅卵石,滚来滚去。那火光亦渐渐煨了,石子中间,却又放出一道黑气,上亘云霄,风吹不断。魏犨同一伙人见得恁般作怪,即忙写了一道本章,把此一块宝贝,进上文公。大略说之推高隐之士,不愿公侯,自甘焚死。纪载他焚烧之时,正是清明节前一日。文公心中恻然,即便遣官设祭一坛,望空遥奠。又命下国中,人家门首俱要插柳为记,不许举火,只许吃些隔夜冷食。至今传下一个禁烟寒食的故事。那块宝贝,也只道甚么活佛神仙修炼成的金刚舍利子一样,忙教后宫娘娘妃嫔,好好收藏。那知这物却是祸胎,自从进宫之后,人人不睦,个个参差。后来文公省得此物在内作祟,无法解禳。直到周天王老库中,请出后妃传下来百炼降魔破妒金刚宝锤,当中一下,将来打得粉花零碎,漫天塞地,化作万斛微尘,至今散在民间,这黑气常时发现。此是外传,不在话下。

且说那石氏,自经大火逼近之际,抱着耿耿英灵,从那烈焰之中,一把扭定了介之推走。闯到上帝驾前,大声诉说其从前心事。上帝心里也晓得妒妇罪孽非轻,但守着丈夫一十九年,心头积恨,一时也便泯灭不得。适值有一班散花仙女又在殿前,俱怜他两个夫妇,都有不得已一片血诚。在生不曾受得文公所封绵上之田,死后也教他夫妻受了绵地血食。但是妒心到底不化,凡有过水的妇人,都不容他搽眉画额,大袖长衫,俱要改换装束。那男人到庙里看的,也不许说石尤奶奶面目变得丑恶,生前过失。但有奉承奶奶几句,数落之推几句的,路上俱得平安顺利。近日有个乡间妇人,故意妆扮妖妖娆娆,渡水而过,却不见甚么显应。此是石奶奶偶然赴会他出,不及提防,错失的事。那知这妇人意气扬扬,走到庙里,卖嘴弄唇,说道:“石奶奶如今也不灵了。我如此打扮,端的平安过渡来了。”说未毕口,那班手下帮妒将帅,火速报知。一霎时狂风大作,把那妇人平空吹入水里淹死了。查得当日立庙时节,之推夫妇,原是衣冠济楚,并肩坐的。因为这事,平空把之推塑像,忽然改向朝着左侧坐了。地方不安,改塑正了,不久就坍。如今地方上人理会奶奶意思,故意塑了这个模样。此段说话,却不是成了神还要妒的故事么。至今那一乡女人,气性极是粗暴,男人个个守法,不敢放肆一些。凡到津口,只见阴风惨惨,恨雾漫漫,都是石奶奶狠毒英灵障蔽定的。唐时有人到那里送行吟诗,有:‘无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之句,也就是个证了。”

那几个后生听了,嚷道:“大奇,大奇。方才那首青竹蛇儿的诗,可见说得不差,不差!”又有一个说道:“今日搭个豆棚,到是我们一个讲学书院。天色将晚,各各回家。老丈明日倘再肯赐教,千万早临。晚生们当备壶酒相候,不似今日草草一茶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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