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志》云:扁豆二月下种,蔓生延缠,叶大如杯,圆而有尖。其花状如小蛾,有翅尾之形。其荚凡十余样:或长或圆,或如猪耳,或如刀镰,或如龙爪,或如虎爪。种种不同,皆累累成枝。白露后结实繁衍,嫩时可充蔬食茶料,老则收子煮食。子有黑、白、赤、斑四色,惟白者可入药料。其味甘温无毒,主治和中下气,补五脏,止呕逆,消暑气,暖脾胃,除湿热,疗霍乱、泄痢不止,解河豚酒毒及一切草木之毒。只此一种,具此多效,如何人家不该种他。还有一件妙处,天下瓜茄小菜,有宜南不宜北的,有宜东不宜西的,惟扁豆这种,天下俱有。只是猪耳、刀镰、虎爪三种,生来厚实阔大,煮吃有味;惟龙瓜一品,其形似乎厚实,其中却是空的,望去表里照见,吃去淡而无味。止生于苏州地方,别处却无。偶然说起,人也不信,今日我们闲话之际,如有解得这个原故,也好补在《食物》、《本草》之内,备人参考。

内一人道:“这也是照着地土风气长就来的。天下人俱存厚道,所以长来的豆荚亦厚实有味。唯有苏州风气浇薄,人生的眉毛尚且说他空心,地上长的豆荚,越发该空虚了。”众人道:“姑苏也是天下名邦,古来挺生豪杰,发祥甚多理学名儒,接踵不少。怎见得他风气浇薄?毕竟有几件异乎常情、出人意想之事,向我们一一指说。倘遇着苏州人嘴头刻薄,我们也要整备在肚里,尖酸答他。”那人道:“苏州风俗全是一团虚哗,一时也说不尽。只就那拳头大一座虎丘山,便有许多作怪。阊门外,山塘桥到虎丘,止得七里。除了一半大小生意人家,过了半塘桥,那一带沿河临水住的,俱是靠着虎丘山上,养活不知多多少少扯空砑光的人。即使开着几扇板门,卖些杂货,或是吃食,远远望去,挨次铺排,倒也热闹齐整。仔细看来,俗语说得甚好,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太医院药方,都是有名无实的。 一半是骗外路的客料,一半是哄孩子的东西。不要说别处人叫他空头,就是本地有几个士夫才子,当初也就做了几首《竹枝词》,或是打油诗,数落得也觉有趣。我还记得几首,从着半塘桥堍下那些小小人家,渐渐说到斟酌桥头铺面上去:

路出山塘景渐佳,河桥杨柳暗藏鸦。

欲知春色存多少,请看门前茉莉花。

骨董摊

清幽雅致曲栏干,物件多般摆作摊。

内屋半间茶灶小,梅花竹笪避人看。

清客店并无他物,止有茶具炉瓶,手掌大一间房儿,却又分作两截,候人闲坐,兜揽嫖赌

外边开店内书房,茶具花盆小榻床。

香盒炉瓶排竹几,单条半假董其昌。

茶竂兼面饼

茶坊面饼硬如砖,咸不咸兮甜不甜。

只有燕齐秦晋老,一盘完了一盘添。

酒馆红裙当炉

酒店新开在半塘,当炉娇样幌娘娘。

引来游客多轻薄,半醉犹然索酒尝。

小菜店种种俱是梅酱、酸醋、饧糖捣碎碎拌成

鹿丘攒盒最为低,好事犹称此处奇。

切碎捣齑人不识,不加酸醋定加饴。

蹄肚麻酥

向说麻酥虎阜山,又闻蹄肚出坛间。

近来两件都尝遍,硬肚粗酥杀鬼馋。

海味店

虾鲞先年出虎丘,风鱼近日亦同侔。

鲫鱼酱出多风味,子鲚□皮用滚油。(鱼旁)

茶叶

虎丘茶价重当时,真假从来不易知。

只说本山其实妙,原来仍旧是天池。

席店

满床五尺共开机,老实张家是我哩。

看定好个齐调换,等头银水要添些。

花树

海棠谢子牡丹来,芍药山鹃次第开。

柴梗草根人勿识,造些名目任人猜。

盆景

曲曲栏杆矮矮窗,折枝盆景绕回廊。

巧排几块宣州石,便说天然那哼生。

黄熟香

一箱黄熟尽虚胞,那样分开那样包。

道是唵叭曾制过,未经烧着手先搔。

相公

举止轩昂意气雄,满身罗绮弄虚空。

拚成日后无聊赖,目下权称是相公。

时妓

妓女新兴雅淡妆,散盘头发似油光。

翠翘还映双飞鬓,露出犀簪两寸长。

老妓

徐朱抹粉汗流斑,打扮跷蹊说话弯。

嫖客太多帮衬少,拉拉扯扯虎丘山。

窠子

机房窠子半村妆,皂帕板曾露额光。

古质似金珠似粟,后鹰喜鹊尾巴长。

和尚

三件僧家亦是常,赌钱吃酒养婆娘。

近来交结衙门熟,篾片行中又惯强。

花子

蓬头垢面赤空拳,褴褛衣衫露两肩。

短簿祠前朝暮立,声声只说要铜钱。

老龙阳

近来世道尚男风,奇丑村男赛老翁。

油腻嘴头三寸厚,赌钱场里打蓬蓬。

后生

轻佻卖俏后生家,遍体绫罗网绣鞋。

毡帽砑光齐揿靥,名公扇子汗巾揩。

大脚嫂

乡间嫂子最跷蹊,抹奶汗巾拖子须。

敞袖白衫翻转子,一双大脚两鳊鱼。

孝子举殡者事在山塘一带,孝子无不醉归

堪嗟孝子吃黄汤,面似蒲东关大王。

不是手中哭竹棒,几乎跌倒在街坊。

此段略带吴中声口,仍是官话,便于通俗。

以上说的都是靠着虎丘做生意的,虽则马庙居多,也还依傍着个影儿,养活家口,也还恕得他过。更有一班却是浪里浮萍,粪里臭蛆相似,立便一堆,坐便一块,不招而来,挥之不去,叫做老白赏。这个名色,我也不知当初因何取意。有的猜道说这些人,光着身子,随处插脚,不管人家山水园亭,骨董女客,不费一文,白白赏鉴的意思。一名蔑片,又叫忽板。这都是嫖行里话头。譬如嫖客本领不济的,望门流涕,不得受用,靠着一条蔑片,帮贴了方得进去,所以叫做‘蔑片’。大老官嫖了婊子,这些蔑片陪酒夜深,巷门关紧,不便走动,就借一条板凳,一忽睡到天亮,所以叫做‘忽板’。这都是时上旧话,不必提他。

只想这一班,做人家的开门七件事,一毫没些抵头。早晨起来,就到河口,洗了面孔。隔夜留下三四个青蚨,买了几朵莱莉花,签在头上。便戴上一个帽子,穿上一件千针百补的破烂道袍,出门去也没成心,任着十脚指头,撞着为数。有好嫖的,就同了去撞寡门,觅私窠,骗小官;有好赌的,就同去入赌场,或铺牌,或掷色,或斗搠,件件皆能;极不济,也跟大老官背后撮些飞来头,将来过活。如今且说正文。

彼时正当五月端午之后,大老官才看过龙船,人头上不大走动。一班老白赏却也闲淡得委实无聊。聚在山塘一带所在,或虎丘二山门下茶馆上,骨董摊边,好象折腿鹭鹚立在沙滩上的光景,眼巴巴只要望着几个眼熟的走到。忽然大山门外走了几个人来,前边乃是一位相公,头戴发片凌云方巾,身穿官绿硬纱道袍,脚踏酱色挽云缎鞋,手里拿着螺甸边檀香重金扇子。年可三十上下,面方耳大,沿鬓短胡。后面随着四个戴一把抓毡帽、小袖箭衣的管家,惧拿着毡包拜匣扶手雨伞之类,摆摆踱踱走上山来。众白赏们,道是个西北人,不甚留意。看他走到千人石上,周围观看。径上天王殿去,对着弥勒佛相,拜了四拜。有几个油花和尚,挟了疏簿上前打话,求他布施。就在一条椽木上,写着:‘山西平阳府信官马才舍银十两。’那些和尚,即刻殷勤势利起来,请马爷方丈奉茶。马才道:‘咱也不耐烦呷茶。有句话儿问你,这里可有唱曲匠么?’和尚语言不懂,便回道:‘这里没有甚么鲳鱼酱。若要买玫瑰酱、梅花酱、虾子鲞、橄榄脯,俱在城里清街坊戈家铺子里有。’马才道:‘不是。咱今日河下觅了个船儿,要寻个弹弦子、拨琵琶唱曲子的。’和尚方懂得,打着官话道:‘我们苏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凡出名挂招牌的,叫做小唱。不出名荡来荡去的,叫做清客。’马才道:‘小唱咱知道的,却不要他。只要那不挂招牌,荡来荡去的罢了。咱问你,怎么叫做清客?’和尚道:‘虎丘乃天下名山,客商仕宦聚集之处,往来游玩作耍的人多。凡遇饮酒游山时节,若没有这伙空闲朋友,相陪玩弄,却也没兴。’马才道:‘陪酒也算不得清,玩弄也算不得客。’和尚道:‘这班人单身寄食于人家,怎么不叫客?大半无家无室,衣食不周的,怎么不叫清?’马才道:‘咱今日要寻几个相陪玩弄的,可有么?’和尚道:‘有有。’疾忙在殿前门槛上,往下一招,只见那五十三格大石只见那五十三格大石礓[石察](台阶)上,跑起三两个来道:‘可是那位官儿要寻唦白赏朋友么?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乱窜。一伙做淘走去,凭渠拣罢哉。’

这几人都有个绰号。一个叫做油炸猢狲强舍,当日强梦桥之子。因他日常手零脚碎,坐不安闲,身材短小,故有此名。一个绰号叫做皮尽眉徐佛保。因他及些窍头,大老官问他一句,才响一声,没人理他,就自家吃得头红面赤,鼾鼾的就睡着桌上。一个老的叫做祝三星。年纪将已望七,面皮格绉,眼角眊□,须鬓染得碧绿,腰背半似弯弓。他恃着是个先辈伯伯,却占着人的先头,人也厌他,改他三星的号为三节。因他少年人物标致,唱得清曲,串得好戏。人去邀他,装腔做势,却要接他三次方来,乃是‘接请’之‘接’。中年喉嗓秕哑,人皆嫌鄙。清明走到人家,推他不去,直过端午中秋,方肯转动,乃是‘时节’之‘节’。如今老景隳颓,人又另起他个笑话。说小时出身寒薄,乃是吕蒙正上截。中年离披不堪,乃是郑元和中截。如今老朽龙钟,沟壑之料,却是蔡老员外下截。又是竹节之节。

和尚引了三人,马才见了,喜之不胜,说道:‘贵处多才之地,怎的把手一招,就有几位来。’众白赏道:‘晚生们乃无贝之才,还仗爷们有贝之才培植培植。’马才一手拉了强舍,将与和尚作别。强舍就把和尚一手扯定,向马才道:‘马爷既有兴玩水登山,寻花问柳,断断少不得一位长老,才是胜会。今日相凑,乃是奇缘。难道就与马爷别了不成?况且马爷写了布施,你也该去领来投在柜内,韦驮神前也要销缴这个大谆。’马才道:‘有理有理,同行同行。但我们还要寻个婊子,只怕长老有些不便。’祝老道:‘敝处这些人家,倒是长老无甚忌讳,原走惯的。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边嚼蛆,一边已走到顾家园上。徐佛保道:‘这是扬州新来燕赛官住在里面,待我敲门进去。’里面回道:‘昨日浒墅关上几个相公接去了。’又走到山塘桥韩家园上,寻那吴老四。说太仓徐乡宦设席,不便接见。连走三四家,不见人影。马才便焦躁起来道:‘这些蹄子淫妇,分明见咱故意躲着。难道咱是吃人的么?’众白赏齐劝道:‘马爷勿要焦躁。敝处是个客商码头去处,来往人多,近来又添了营头上人,吵闹得慌,婊子们存扎不定。止有这几个婊子,委实不得空闲。’强舍道:‘许老一就在这里,身段极介[氵即]溜,面孔也介花臊。马爷与他相处,极好是介对咱个哉。你们陪着马爷,桥上略坐一坐。待我先进去看着哩。’

却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当,正在厨房下就着一个木盆洗脚。连声道:‘不要进来。’强舍早已到了面前,吃了一惊道:‘老一,我向来在你个边走动,却不晓得你生了一双干脚。’老一道:‘小乌龟又来嚼蛆哉,那亨是双干脚?’强舍道:‘若勿是干脚,那亨就浸涨子一盆?’老一抄起脚来,把水豁了强舍一脸。笑道:‘臭连肩花娘,好意特别送个孤老把你,倒弄出多呵水来。’老一道:‘真个?’即便拭了脚,穿上鞋与那衫子,出来接着。欢天喜地,拂尘看座,连口唤茶,一番热闹。

马才也不通名道姓,便开口道:‘咱不吃那撞门寡茶,到就去舡上呷酒罢。’众白赏也就搀攘下了酒船。马才一边就在腰下,取出银包,拿了一块银子递与家人,叫买菜取酒。马才等不得,就要老一唱个曲子。老一道:‘我们只会睡觉,那里知道唱甚么曲子。’祝三星道:‘他的《哭皇天》、《山坡羊》、《银绞丝》、《玉河郎》,是此间第一无赛的了。’马才道:‘你会唱,怎说不会?想是初会,面生么?咱们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还要唱到天亮哩。’众白赏道:‘别人不敢夸口,若是老一这个力量,却是不让人的。除了老一,苏州也便没第二个了。’老一被这几个侷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咙,喊个不住。少间,摆上一桌莱蔬:烧猪头,熩牛肚,熏蹄肿,滷煮鸡,约有七八碗,大盘大块堆上许多。装出几壶烧酒,斟了几巡。马才举杯道:‘请!’老一就一气饮了数杯,佛保也就随着照杯。强舍看见老一脱介家怀,就照老一做了几个鬼腔,连篇的打起洞庭市语,机哩咕噜,好似新来营头朋友打番话的一般,弄得马才两眼瞪天,不知甚麽来历。

那管家刻落了些东道使费,心里恐怕主人算账,怀着鬼胎,却到主人耳边一擦,说道:‘这几个蛮子骂老爷哩。’马才性气勃发,将桌上一碗酱煮肥肉,照着众白赏头脸一泼,抽出拳头,乒乓乱打。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着壁立。许老一油腻污了衣服,[口秃]的哭个不了。强舍坐在老一上首,一时跑不脱身,一手按着桌角,口里说道:‘大杀风景哉。’那管家又对主人道:‘他还要打杀封君来。’马才越觉怒发,提起脚凳打去。强舍拚命跑到稍上,却往水中一跳,就不见了。管家道:‘老爷惹出人命来也。’马才也着急,到稍上问那船家。船家道:‘无事。刚方随风飘过对河去哉。’管家道:‘怎么不沉下去?’船家道:‘个些人浑身是海螺蛸样的,那亨肯沉呀。’此是一班白赏偶然出丑,诨话不题。

再说一个老白赏,叫做贾敬山。自幼随着主人书房伴读,文理虽未懂得,那一派文疯,却也浑身学就。一日听见强舍同徐佛保、祝三星受了一番狼籍,人头上越发形容得不象人样。他就拉了十余个白赏们的前辈,齐行的相似,都到虎丘千顷云亭上,挨次坐了。创起一个论来道:‘我哩个行业,说高原弗高,说低也弗低。昨日闻得个些小伙子们,受了许多狼狈。多因技艺弗曾讲习,窍窦弗介玲珑,身分脱介寒贱,所以人上看得我哩脱介轻薄。如今我们也要象秀才们自己尊重起来,结起一个大社,烧介一陌盟心的纸。’众白赏道:‘请啥神道做个社主?’敬山道:‘我哩吹萧唱曲,帮衬行中,别的也没相干。想道当初只有个伍子胥吹箫乞食于吴市,传了这个谱儿。伯嚭大夫掇臀捧屁,传了这个身段。这却是我辈开山始祖,我哩饮水不要忘了源头。’众人道:‘弗可弗可。伍子胥是个豪杰丈夫,伯嚭是个臭侷个小人,弗好同坐。’敬山道:‘我哩个生意,弗论高低,侪好同坐。得志时,就要充个豪杰。弗得时,囫囵是个臭侷。神明是弗计较个。’众白赏道:‘伍子胥弗敢劳动,倒换子郑元和与我哩亲切点罢。请问那亨打扮?’敬山道:‘头上戴顶过文。’众人道:‘那亨叫做过文?’敬山道:‘我哩向来戴着鬃帽,却坐弗出。若竟换子高巾阔服,人家见子,侪做鬼脸。只戴一顶弗方弗扁个过文,大家侪弗觉着。身上穿介一件油绿玄青,半新弗破个水田直裰,人看于也弗介簇簇,自也道弗介猖狂。脚上尽穿介宕口黄心草鞋,也介斯文,弗当破费。路上相唤,侪叫老社盟兄。小一辈个,侪称者社盟伯。见子大官府,侪称公相,差点个便称老生。或在人家叫曲,侪称敝东尊馆。学戏个小男,侪叫愚徒门生。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称唤。撞着子管家大叔,总也叫他先生。’

正在讲论之际,只见前日打坏的强舍道:‘河口来了两只卷稍二号座船,上边撂着深檐黄伞,想是过往仕宦,在此停泊。老伯伯走动走动,或者寻个线路挈带挈带。’敬山听见,即便奔落山去。却见船上打着扶手,主人头上云巾,山蛮道袍,大红云履,同着阊门弄里馄饨书铺两个乡亲,一路打着乡谈,走上山来。敬山悄悄挨着管家,轻轻动问,才知是万历癸丑科进士,吉安府吉水人,姓刘名谦,官至通政,告致回家。要在苏州买些文玩骨董,置些精巧物件,还要寻添几个清秀小子,标致丫头,教习两班戏子哩。敬山听子,不觉颠头簸脑,不要说面孔上增了十七八个笑靥,就是骨节里也都扭捏起来。连声大叔长先生短,乘个空隙,就扯进棚子里吃起茶来。又打听此地那个年家,那个同乡,那个亲戚,一一兜搭在心里。转身就到馄饨书铺,求他转荐,那人也就对刘公说了。刘公道:‘你们在此做生意,端是客居,若用此辈,须要本地有身家的作个中保方好。’敬山得了口气,却道这个题目甚难。整整候了两日,犹如热锅灶上蝼蚁,扒不上来;硬骨头里蛆虫,钻不进去。却好管家同了阃门德盛号开缎铺吴松泉,乃是旧日相与。为买货批账请来,又遇着刘公拜客未回,敬山乘着半面之识,一霎时热闹趋奉,求他鼎言推荐。那徽人是好胜的,竟应承了。不多时,就同下船。一边引见,一边极口称扬道他技艺皆精,眼力高妙。不论书画铜窑器皿,件件董入骨里。真真实实,他就是一件骨董了。刘公笑了一笑,叫书童卷箱内,取那个花罇来与敬山赏鉴。那书童包袱尚未解开,敬山大声喝采叫好。刘公道:‘可是三代法物么?’敬山道:‘这件宝贝,青绿俱全,在公相宅上收藏,枉少也得十七八代了。’刘公笑道:‘不是这个三代。’敬山即转口道:‘委实不曾见这三代器皿。晚生的眼睛,只好两代半,不多些的。’刘公又取一幅名公古笔画的雪里梅花出来与看,四下却无名款图书。敬山开口道:‘此画公相可认得是那个的?’刘公道:‘宋元人的,不曾落款,倒也不知。’敬山道:‘不是宋元,却是金朝张敞画的。’刘公又笑一笑道:‘想是这书画骨董,足下不大留心。那宫商音律,乃是究心的了。我要寻几个秀气小女子,教得戏的,可有么?’敬山道:‘有,有。只是近年四乡成熟,一时寻也费力。即便寻得有时,也弗得草草。面目脚手,第一要紧,弗须说起。还要问渠爷娘曾出痘□也未,身上有啥暗疾,肚里有啥脾气,夜间要出尿否,喉音秕亮何如。爷娘弗肯割舍窎远。只有晚生,当日曾与几位老生经手几个,后来出跳伶俐,收在房中生了公子,至今亲戚往来。所以人家俱道晚生得托,有啥囡儿侪肯放心。公相不问,晚生也弗敢说,公相既要寻觅几个,弗是晚生夸口,别人也勿敢应承。’刘公道:‘正要借重。’敬山又问:‘公相有几时停泊?’刘公道:‘这也不论时日,只要就绪方行。’一面就与松泉开了缎疋帐目,即便同敬山别了。

敬山即去会了许多朋友,四处搜寻,却也没有头路。没奈何,只得把个外甥女儿同着邻舍的小囡,哄说陪到虎丘顽要,就引到船上。刘公看了道:‘总之生旦净丑,俱是用得,不必细看,只问多少身价?’敬山道:‘如今成熟年岁,人家俱舍不得出身。闻得公相府内极肯优待,又是晓生居间,方肯领来。在当日只消念两一个,如今须得四十两方肯。’刘公道:‘比当日加十两罢。’敬山初意不过唤来搪塞,以为进身之计。那知刘公登时就发银子,着管家同到吴松泉处立契成交。敬山心里又转了一念道:即使立了文契,还要我领去教他。不若将计就计,且骗到手转动转动。立刻写了文契,收了价钱,连中人酒水也干折了,并求松泉着个保押。敬山仍旧拿了银子,走到船中事道:‘公相,女子虽然买下,他的父母还要做几件衣服、鞋子与他,须在晚生身上少待五六日。公相若要教戏,不若就在晚生家下。晚生虽在公相门下奔走,房下也是会教的。恐怕公相不肯放心,连银子也留在公相处。’刘公道:‘吴松老所举,断然不差。就烦尊阃费心,容日总酬罢。’敬山欣然拿了银子回去,一时花哄起来,不在话下。

不料此辈钻心极密,看见贾敬山谋身进去,有些想头,却又走出一个顾清之来,也在船边伸头探脑。打听得刘公差人去请医生杨冲莽庵来合药,清之与冲庵也有一面,一口气即奔到杨家,求其荐举。冲庵就与他同下船来。刘公接见,说了许多闲话,乘便就把清之赞扬起来。刘公也极蔼然,留待午饭。刘公道:‘昨日有个贾敬老来相会,我已托他觅了两个女子,就留在他家教曲。尚有几个小价,都不过十五六岁,如今也要叫他学唱,不知可鞋得否?’清之道:‘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喉音开发之际,极不费力,晚生斗胆效劳。’刘公道:‘贾敬山曾相识否?’清之一边看冲庵在那边写方甚忙,一边低声答道:‘敬山虽系识认,晚生们从来不便与他同坐。’刘公道:‘他人品差池,行止有甚不端么?’清之举手便把鼻子摸了一摸,手也做个势子,还道:‘老爷所托他买的女子,也要留心查看要紧。’刘公也就把头点了一点。冲庵将药方过来,说了一遍。刘公平素极好男风,那几个要教唱小子,就是刘公的龙阳君。清之看见刘公照管得紧,也就要图谋这馆,佯佯的对冲庵道:‘晚生年纪不多,近来得了瘘症,人道俱绝。’刘公信道这话是真,即就托他教那几个小子,一两日间,把这小馆就坐定了,一面就去寻着敬山要看女子,还要分他媒钱。敬山道:‘是我在刘老爷处荐你教曲!’也要分他束修。两个鬼吵闹了一场。次日齐到刘公船中坐了一回。早饭已毕,就同随了阊门外买些货物,专诸巷里买些玉器。两边面面相觑,背地里仍旧伸了几个指头,各人悄地讨了趁钱,各自心照去了。

刘公抵暮赴席而回,坐着一只小船。敬山悄悄渡船赶上,见了刘公,开口指道:‘今日小管家如何不带出门?若单留清之在船上,也要悄悄留心体访。若引诱坏了身子,那喉音再不得亮了。’刘公却是专心此道,极要吃醋的,自听了敬山这句话,就动了觉察的念头。只因他说阳道痿绝,不去提防。那日也是清之合当败露,当着刘公午睡,不听见小子唱响,悄地窥他。只见清之正当兴发,挺着那件海狗肾的东西相似,颇称雄猛,与小子干那勾当。却被刘公看见,即时唤出,将小子打了三十,把清之去了衣巾,一条草绳牵着脖子。只说偷盗银杯,发张名帖送在县里,血比监追,打得伶伶仃仃。直待把自己十五六岁青秀儿子送进宅内,方准问了刺徒,发配京口驿摆站去讫。

敬山自从拔去眼中之钉,却也十分得意。凡有卖字画、骨董物件的,俱要抽头,先来与他说通,方成交易。就是讨书求分上的,先要与他后手,管家小费,一网包罗。就有几个门生故旧走来,他也要插身奉陪,还要掉句歪文,读些破句,惹人笑得鼻塌嘴歪。那知福过灾生,苍苍之天,毒毒的偏要与此辈弄个花巧。不期敬山骤然骗了许多银两,不敢出手交与妻子,藏在床下一酒坛内。连日得意,夫妻女儿三口多吃了几杯,一觉睡熟,却被一个偷儿撬落门臼。就是卧房、厨灶周围一摸,摸着床下雨个酒瓮,一个满满盛的是米,一个半空不空,上面压着一块大砖,中间不知何物,一手摸下,拿着就走。将要出门,神堂前一个香炉跌在马桶上,响亮一声。床上夫妻两个一觉惊醒,将坛口一摸,大叫起来,贼已去得远了。

正在喉急之际,刘公宅内催要两个丫头进去服侍,急得敬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邻舍街坊娓娓传说,前日丫头原是指空骗的,银子失去却是真的。那管家不容宽纵,一直扭到船上,说知原故。刘公大怒,即刻发了名帖送到府里,追要丫头。敬山两只空拳,泥也捏不成团,如何措手?追出原契,却又着落保头一一代偿,仍说敬山拐带一女。身在监中敲朴不过,也只得将自己亲女十二三岁,送到船内做了使女。也照顾清之一案,问了站徒,送到京口驿去。仍旧使他二人打个帮儿,在那南北码头送迎官长,也不枉老白赏,靠着虎丘山得这一场结果。至今说起,留了一个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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