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仙,不知何许人,与吾乡城隍庙住持白道士友善。白面貌清秀,性情恬适,少慕勒敕之学,不得其传。徒步走江西之龙虎山谒真人,栖玉真观,随法官叶某朝夕炼,将功颇进。三年后,白忽思归,叶曰:“功成只一篑耳!”白终不欲须臾留。叶赠一硕腹大牝驴,绾以草绳,云:“两日即到珂里,但半途万不可饮以水,至则喂养,亦可代步。”白拜别,果两日到。由庙之后门入,系驴斗姥阁下。入而解橐更衣,参师长,并拜见同侣,咸问:“何时离真人府?”具告之。众讶曰:“跋涉何其速也!”以驴对。众走觇之,驴乌有,惟青草擒一大虾蟆,解之,跃入水际不见。白由是能召亡求雨诸法事,至飞升吐纳之妙,则依旧茫然也。

一日,范自他郡出,指名访白,宾主问讯,欢若平生。终夜清谈,语甚玄妙。白即欣然留范下榻。白长素,而范则茹荤,且嗜酒。白非笑之,范饮啖自若。暇亦与邑之士大夫游,人咸爱其豪迈俊爽,不以羽流目之。工书,善堪舆,然不轻言,言必有中。

一日,同白饮庭中,月色清洁,水镜高悬,满地树影,若即若离。白乐甚,告范曰:“如此良宵,若有灯戏看,庶不负此一轮。”范曰:“有灯戏,所在并不远,顷正开场,曷往观乎?”白问何处,曰:“去便审其地。”言已,以庭中长木凳,自骑一半,以半骑白,嘱闭目,以两手抱其腰,曰:“慎勿遽开目,违则坠地死矣。”白应之,范咒曰:“起!”凳已腾空,两耳风飕飕,闻江涛澎湃声,又人语喧哗声,旋钲鼓齐鸣声。曰:“至矣。”凳已落于地。白启眸纵观,则一极大戏园,士女如蚁,莫不仰视。台上正演新剧,满场灯火,开不夜天。范与白同立凳上,观良久,忽一秃发短童,一垂髫美女,一鹤发老叟,一跛足乞丐,联臂踏歌,嬉笑踏月来。见范,睇之笑,似欲有语。范急取袖中钱囊与白:“君若饥渴,中有孔方,可随意用,吾与故人略走走即来。”白曰:“诺。”范跳下凳,即走入四人丛中,且语且笑且信步,略转瞬即不见。白痴候,听村鸡四唱,台上撤钲鼓,收灯火,观者四散,而范久不至。白露坐以待。至天明,且卓午,仍不至,肩凳往询,行人云:“此为毗陵城,距故乡已五百余里矣。”大窘,痛骂范道士,无良失信,致受奔波苦。意将乞食,突忆钱囊,扪之,内有碎银二三两,易之足敷川资。时因纳凉,仅着短葛衫,遂徒步肩凳过江,由竹西直至故里。至则问庙佣,云:“范公连日均在庙内,并未出门一步。”往观之,则范犹酣卧未起,呼而怨之。范惟含笑问曰:“木凳弃之否?”曰:“自家长物,能不携归耶?”笑曰:“吾固知君必不忍弃己物。”

时白所主者,庙之东房也。多楼阁,缠延三四进。西房素贫,无力建筑,内外皆平房。范以为干方太塌,若无楼,庙必败,于邑亦大不便。瞰庙西王氏宅,尚有堂楼五间,串楼五间,年久欲倾颓。王姓欲拆毁,有所成议。范急往告王姓,求勿毁,曰:“神为一邑冥官,庙则关阖姓风水,西偏处全赖瀛第楼为靠厢,若毁之,恐均不利。”王姓曰:“楼将倒塌,奈何?”曰:“吾有术在。”即以竿木自上面拄之。王姓曰:“楼往西倾,子在东拄,是速其倒也。”曰“拄之可延数百年,岂速其倒乎?”王姓亦姑妄听之,而竿木竟坚不可摇。楼素危,每风雨辄动摇,至是竟无恙。

范于无人时便告白曰:“子知我远来之意乎?”曰:“不知。”曰:“前生与子有缘,特来邀子同往,栖深谷,习至道,功成登金阙,朝玉真。子奈何恋尘,毫无去志乎?”曰:“吾原不耐岑寂,始由江西归耳。不然,至今尚未离龙虎山。更能舍家园,随子浪漂泊耶?”范每与白观火瞰井,登绝,涉危桥,辄拉白同下。白俱以为幻术,不深信。

荏苒三年,范忽谓白曰:“子既不去,吾亦欲归矣。”明日,遍别所与游者,问何之,曰:“远甚远甚。”时陈君习医,亦与范善,闻将去,即杯酌饯行,求范曰:“君有奇术,必多良方,今将别矣,曷举一二赠我,亦可济世行方便也。”范笑顾厅事西畔土墙一围,曰:“即此便是催生药。”

时积雨数十日,南山蛟水大发,巨浪围女墙。范归,拉白登墙视大水,久之,俯曰:“此中有佳境,吾与子投入如何?”白不肯,范太息曰:“子所谓有仙缘,无仙骨者。虽然,吾先以术坚子信,亦可登。”袖出匹布,长十余丈,向空一掷,即成危桥,若接霄汉,曰:“吾试与子游月宫,好否?”白坚立不肯登。范遂揖而后登,耸身跃入空际,人影依稀,突布坠,范亦坠,投水中,风挟洪涛两三卷,则人布俱杳。白大声呼救,已无及。归而涕泣,以为范小仙左道自杀,饱鱼腹矣。明日,客有自邗江回者,携扇访白,云:“昨在东门浮桥遇范,渠云行时误携君扇,嘱乘便返璧。”白视之,果己扇,至是始悟范真仙去也。

又十余年,王姓不能守范约,径拆楼,工人以石杵凿去竿木,有金光一道,大声若雷,楼主在串楼上,突颠下,几毙。陈姓遇有难产者,姑以墙土试之,颇验,然施送则验,索谢则不验。远近闻之,争来索土,不两载,土墙无一撮之多矣。余童时,犹在庙之东房,见正中悬丰干禅师骑虎像,又楼上悬白鹿衔芝图,笔墨秀逸,脩然出尘。道士云为小仙遗笔,未知真赝耳。

懊侬氏曰:苦口婆心,百计莫悟。古人处君父师友间,药石为仇者,均不外是。然犹得曰:“吾君父也,吾师友也,吾非得已也,吾尽其在己之道也。”若范之与白,生不同井,道不同门,秦越殊途,一朝邂逅;顾白已桎缚其体,胶糊其心,清真之风,万无从入;犹复于洪涛汨没之后,道出广陵,寄归别面,其将以此自炫耶?抑使彼悟而深悔耶?噫!白固痴,而范亦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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