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本佛国产,放大光明,生自在香,每闻梵呗声,则婆娑而舞。奈朝开夕落,赋命不长。佛祖慈悲,见之泪下。昔太史戴公督学西秦时,辟门唱名,有七龄章童子名节,丫髻缠红丝,面如冠玉,提笔囊登阶接卷。太史藐其稚,曰:“咄!节院乃文战之地,非婴孩跳荡之区,汝来此何为?”揖而对曰:“童子无知,观光有志。”曰:“汝能作文乎?若块然没字碑,当以夏楚惩汝。”曰:“虽未敢径夺锦标,亦未必遽撄扑教。”太史颇以为夸。询广文,对云:“此儿素有神童之誉,渠父名九如,亦久困童子军者。”太史疑九如携来,将贾余勇,为儿捉刀,乃杜其弊,呼从者送交幕府诸君。及再点,则鱼贯中果有九如其人者,年逾不惑,野朴颓唐,一村学究耳。问:“章节汝子耶?”曰:“然。”曰:“如此髫龄,强来作么生?若露庐山真面目,法不汝容!”九如唯唯以退。

院门扃,太史危坐堂皇。过卓午,返内省,甫履阈,即闻童子喧笑声,与诸老辈辩难声,且脱帽露顶,榻上翻筋斗为乐。太史蓦入,略呵叱,节悚惕,徐起整衣冠,侍而听教。太史笑云:“吾固知汝不能文也,日移八砖矣,不构思而喧闹,此岂三家村塾耶?”对曰:“不奉题纸,从何作文?”太史恍然,亦自捧腹,询诸幕云:“是儿伎俩如何?”佥曰:“敏甚,唯狡狯不受羁勒,然读书甚熟,百举而不一遗。”乃授题,与以小几,使坐,并与果饵使餐。节略一颦蹙,即奋管直书,不啻宿构。洋洋洒洒,出色当行。缮就,跪呈其卷云:“童子节,愧少如椽之笔,且为刺促之文,良由时近昏黄,不过免于曳白耳。”太史阅之,击节者再。适壁上黏《兰亭》本,拈“此地有崇山峻领,茂林修竹”句,命对;对云:“怕你不雕虫篆刻,断简残篇。”诸幕叫绝。太史佯怒云:“童子亦读《西厢》耶?”即以为句曰:“童子读西厢。”对云:“大人应东井。”太史色为之霁,指庭树曰:“老树千年。”对云:“香昙一现。”太史恐其不祥,然心赏灵慧。适左右举烛,节将出,因抚其背曰:“好为之。一领青衿,便易子矣。”

节忽颜色惨戚,伏地泪雨,崩角有声,力辞盛意。太史大诧,问:“汝既高尚,何劳此行?”泣曰:“童子有苦衷,不敢言,言必获罪戾。”曰:“第言之,无恐。”曰:“父困此有年矣,顷此之来,原冀为椿庭作倩,不意隔绝且先获售,则父于今科固已无望,即下科亦何能为哉?乞录父而黜节,转移之德,没齿不忘!”太史呼九如卷至,则荒率较雏凤判若天渊矣。因以之示节曰:“汝父文似此,奈何?”节叩不已,太史矜其志,怜其孝,嘉其慧,遂许其请,曰:“冰鉴之明,暂为汝屈。然汝下科必捷,鸿飞不远矣。”节欢跃再拜而出。

翌晨揭晓,榜首为章节还,亦隽才也。九如则勉附榜末。星轺启行,诸生走送。九如亦携节拜车下。太史谓九如曰:“汝之售,汝子所赠也。鸦巢之凤,岂有种哉!”又询节曰:“冠军人汝同宗乎?”曰:“同。”曰:“我行矣,盍以一对送我:章节章节还。”节应声曰:“吕蒙吕蒙正。”太史顾广文诸人曰:“能不以此子为无价之宝耶?”旋解襟下佩玉以赠节,曰:“汝第自珍爱,明年今日,当以茂才还汝。此玉即他日券也。”节感激涕零,呜咽惆怅,视星轺影远,始随父而归。

阅半载,太史忽梦节持昙花冉冉来谢,口吟一绝云:“身本优钵罗,托身植瑶岛。入世偿宿逋,昙花依旧好。”迨重莅是郡,急欲见孺子,而踪迹杳如。惊询广文,广文命九如自陈。双泪盈睫,抽泣而对曰:“节儿自承明训,归后惨以痘殇。弥留时,坚抱所赐玉佩,遂以为殉。”太史惊惋无既。九如又云:“渠降生时,本梦一老枯禅,手赠昙花而诞,宜其不永也。”太史爽然,始悟昔之联句可为谶,后之梦返其真耳。乃振腕作《昙花记》,以志其事。

懊侬氏曰:负逋而来,偿逋而去,人间佳子弟,莫不云然。独章氏子,可叹可怜,令人有回也短命之感。慧既非凡,孝尤卓著,昙花之喻,虽想当然语,亦作如是观也。又棠邑有古梅书院,邻果老庵,乃唐人附会神仙古迹。邑宰长公名在,试书院日,少长咸集,中有八岁童子来观场,长公命对,曰:“梅花果老矣”,即应声曰:“棠阴长在哉。”长公大喜,呼为千里驹,奖赐极隆,旋亦夭亡,孺林伤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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