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四五世纪至十五世纪间的所谓西洋中古史对于一般略知欧洲古今大势的人仍是一团漆黑或不解之谜。“中古”一词的不妥对于这点要负不少的责任。“中古”或“中世纪”是十五世纪意大利人文主义者所创的名词。那时他们对于过去希腊罗马的文艺研究日深,推崇日高,因而觉得(最少自己相信)与那个过去的文化神通气联;对于他们自己民族已往一千年的历史反倒感觉一无是处——只是介乎两个开明时代间的一个混乱、野蛮、黑暗、迷信的“中间期”或“中世纪”。十五世纪深于成见的人文主义者的这个名词与它所表示的概念就变成后日学界一般的传习见解。直至十九世纪末这种成见才渐被打破;但是一九三三年仍有不少人对中古时代照旧是这样看法的:在中国尤其如此。汤姆孙先生这本中古史用不能否认的事实极力的纠正这种误解。这是本书的一个特点,在今日的情形之下也可说是它一个特别的长处。

中古史的主要成分有三:残余的希腊罗马文化与残余的拉丁民族,新兴的日耳曼民族与它的封建制度,基督教与基督教会。整部的中古史可说就是这三种元素的并行发展史与激荡冲突史。而在三种之中尤以日耳曼与教会二者为重要;希腊罗马文化只处于附属的地位。换言之,中古史是一个全新的局面,一个新文化开始的创造时代;并不是希罗文化的继续发展,而是近代西洋文化的最先一幕。汤姆孙先生把这个道理用事实描写的很清楚(见章一至四,八至九)。所以为要彻底明了今日的西洋,不研究希腊罗马以上的历史还可以;但若不知道所谓中古时代的情形是不可能的。今日的西洋并非由希腊罗马而生,乃是直接由中古日耳曼民族与教会所创。希腊文化品的残余曾有一部分被采用,但整个文化的精神,民族主要的成分,政治社会的构造,宇宙人生观的性质——这一切都是全新的,可说与所谓上古的西洋没有多少关系的(见章十一至十三,十五至二十四)。

由四世纪至八世纪可说是罗马帝国与罗马文化渐渐消灭的时期。罗马的政治权衡不知不觉中失去效用;许多日耳曼王国在各地成立。罗马法制虽未完全绝迹,新的宪法观念,新的政体,新的法律,新的社会却渐渐发生以至于成熟。在八九世纪间经过一个临时的统一之后(查理曼时期),主权分化的封建制度与佃奴社会完全成立。但在这个分化局面之上有一个高超的一统势力,就是基督教精神方面的信仰与具体方面的教会。同一的信仰充满各国的人心,同一的教会支配所有的人生。这个一统的信仰与教会有一个超然的首领,就是在人世间代表上帝权威的教皇。各地的封建国家日趋稳固,与这个伟大的精神势力发生冲突是无所避免的。最早与它火拼的就是那个奇特无比的所谓神圣罗马帝国;结果是日耳曼地与意大利半岛延至十九世纪才得统一。与这个冲突相偕并进的尚有十字军运动;整个的西部欧洲联合起来与东方的回教对抗。法兰西是这个运动中的主要角色,同时西班牙在半岛上进行它自己小规模的十字军战争;由八世纪至十五世纪西班牙半岛在政治方面整部的历史都被基督教与回教的死拼所包办。英国比较的处在局外,独自创造它的模范宪法;但因它与法国北部诺尔曼公爵邦的特殊关系,大陆的一切潮流都不免冲到不列颠岛的岸边。后日西洋主人翁的中等阶级同时也渐渐成立,并建起许多工商业中心的城市。

十三与十四世纪间这个封建制度与基督教合成的文化渐呈裂痕。一时作国际公断人的教皇现在被新兴的一统法兰西王国所侮辱,以至成为法王的傀儡。各国的教会渐趋独立,只受国王的干涉,不听教皇的号令,并且还要改革教会与教皇制度。英法两国内部日渐统一,因而两国在大陆曾经争夺三百年的领土引起百年战争。战争结束后两国的统一事业也就完成了。日耳曼与意大利方面因为特殊的情形反倒日趋分裂;神圣罗马帝国无形中分化为三百个大大小小的国家。所以中古最后二百年可说是整个一统的势力(教会与帝国)渐渐消灭与地方一统的势力(列国)渐渐成立的时代。到十五世纪末我们所熟知的西洋各国大半都已显露后日的形态了(见章二十五至二十九,三十一)。

不只后日的政治是由中古时代演化而出,近代的思想科学文艺也大半来自同一渊源(见章二十二至二十四)。今日欧洲的各种文字都在此时出生、发展,变成高等文艺与深奥思想的工具。书院哲学(Scholasticism)到今天虽已少有研究的人,但那是中古全部生活的唯理结晶;从本身讲来,那是一个极完备的哲学系统。世界上并没有最后完备的哲学;一种哲学的价值在乎它本身是否一个周密的统系,是否一个时代文化的射影。由这个观点看来,书院哲学比后日许多时髦的思想地位都要高些。并且十六世纪后哲学中许多的基本概念与基本问题都是书院哲学的传遗。在文学方面英、法、德、西、意各种文字最早作品都于此时出现;悲壮的史诗与缠绵的抒情诗是后日文学批评家所公认为上品的。

中古时代的科学地位并非如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低。在技术与方法方面,五百年前的科学家比较幼稚;但在思维力与精神方面,他们并不落伍。他们知道地是圆的,明白日月蚀的原理。十二世纪前半期英国已有科学家Adelard of Bath亲身到威尔斯与爱尔兰的海岸去度夏,以便观察研究海潮的升降。十二世纪的科学家已经明了光学的原理;透光镜(lens)到十三世纪已成科学界常用的工具。十三世纪的书院哲学家Duns Scotus在巴黎的一个修道院内费一个整个冬季的工夫用颇为准确的数学方法去计算岁差。培根(Roger Bacon)对于科学的贡献是无需介绍的。后日科学或日常人生的许多必需品都是中古科学家所创造或完成的;例如放大镜、火药、罗盘针、印刷术、风车、风琴,许多化学中的酸类与医学中的药品。这恐怕是连今日科学家也不知道的一件事。但科仑布发现新大陆,Vasco da Gama航过好望角,麦哲伦(Magellan)航绕全球的成功,都是以中古科学家的数学知识与天文知识为依据的,并非意外侥倖的横冲直撞把戏。

研究过去的历史,我们必须有丰富的同情心;暂时必须变成那个时代的人,呼吸他们的空气,过他们的生活,与他们发生一种密切的默契。时代愈远,这种想象力与同情心愈为必需。中古史对于今日大多的西洋人已是不可了解;我们异族异化的人若要明了,更要尽力设法与它心契神通。汤姆孙先生在中古史专家中是一个最富于这种能力并且又能将这种能力表现于纸上而传与读者的。所以这本书是初习中古史时一个最适宜的南针。比这个课本尤详的尚有他两卷的著作中世纪The Middle Ages。专论中古的社会的有他的两卷中古经济社会史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Middle Ages。专述日耳曼的有他的《封建的日耳曼》(Feudal Germany)。这三种虽是比较专门的作品,但笔法是同样的活泼生动引人入胜;事实虽然很多,性质虽然专门,却无丝毫学究气。

(原载《清华学报》1933年9卷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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