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以前西洋虽然变化甚多,但历代都以自己的时代为固定不动的,永久的。十九世纪以下,尤其欧洲大战以下的今日,大家都感到时代有如流沙,顷刻万状;每人无论自己的境遇稳固与否都觉得整个的时代是不稳固的。这种普遍的心理渐由西洋传播到全世界。从前的人相信大局与环境是固定的,所以个人的地位反倒重要,在固定的环境之下,每个人可凭自己的能力去活动立业。现在的人都感到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环境的急速变化似乎不由人力,人力也没有控制环境诱导环境的能力;并且个人努力的目标与最后所得的结果往往不相合,甚至正相反,使人心中异常苦闷。人要支配环境,结果反被环境支配。旧的世界已成过去,新的世界还未来临。没有人相信现在的局面能够持久,但也没有人知道新的世界到底怎样,甚至很多人对新世界来临的可能根本怀疑。

今日的世界过于复杂,所以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的整个局面到底如何。但Jaspers教授相信我们不妨勉强去探讨今日的情势。一八〇〇年世界的人口约为八万五千万,今日已增加到十八万万。这种骤增的人口全靠科学与机械的进步来维持。人类全部生产与消费以及一般日常的生活都在一定的规则与集中管理之下进行,以致个人的自由完全失去,每人只是庞大机械中的一个渺小机件。因为人口大增,人类相互的关系日趋密切,所以今日才有所谓“群众”的问题。整个的政治社会机构都为的要设法叫群众有饭吃,同时也有人出来利用群众,麻醉群众,呼群众为主人翁,推群众为最后的统治者。但群众实际并没有统治的能力。今日所谓群众政治实际只是一种抽象方法的政治。多数人无可无不可,不参与政事。其余的人用投票选举或其他的方法干政,但实际一切都由少数有组织的人把持操纵。然而这少数人的行动都以全部群众——大部不管事的与小部管事的——的名义为根据。今日的领袖都须要谋求群众的利益,虽然这种利益往往只是口惠。如此看来,所谓主人翁的群众实际是一个非常抽象的动物,所谓群众政治也是一个难以捉摸的鬼物。

在机械化与群众独尊的局面之下,个人的地位无足轻重。今日除极少数有特别知识或特别技能的人之外,一般人在社会上都没有长久固定的地位。甲能做的事,乙也能做。今天由甲做,明天换乙去做,甲就须另谋发展,或赋闲失业。从前连一个最贫贱的人都有固定的地位,今日连一个所谓领袖的人物对于自己的地位也没有把握。一般人对于工作并不感觉兴趣,因为工作并不是终身的职业。工作无聊,可以说人生最大的快乐已经丧失。

家庭在今日有消灭的趋势。大多数人都没有互连,居室都是与军营相似的蜂巢式的房屋,只是夜间睡觉的地方,并不是家庭生活的根据地。所以搬家成了常事,因为一般人实际都没有“家”。父母对于子女的影响日愈减少,离婚日多,终身不正式结婚的男女也不少。今日性学的发达与性学书的风行,正是证明家庭的破裂。从前家庭与婚姻没有成过严重的问题,所以没有人去注意。

教育在固定的时代有固定的内容与目标,当时社会所认为最高的价值都靠教育保持流传。今日整个的文化流动不定,因而教育的目标也无准则。有人无所适从,就提倡尊古,把今日无人信仰的前代传统全部灌输给现代的青年。又有人认为教育的目的只是为供给学生一个谋生的工具。实际大家谁都找不到门路,这是今日教育学说与教育书籍所以流行的原故。各种新奇的教育学说与教育试验都表示教育事业的迷失正路。今日的教育特别崇拜青年,认为未成熟的青年能指示教育的方针。同时因为成年人没有把握,青年人也就日渐进取,认为他们自己真能找出路,无需成年人指导。因为教育学说与教育内容变化无定,学生出校之后不久就感觉落伍。所以今日各国都有成年教育的可怜呼声。

著者对于未来的趋势十分焦心,人类或者会盲目的自杀也未可知。今日大家所作所为,几乎都是自发行动。群众的时代否认个人的自由,著者相信只有恢复个人的自由人类才有出路。但他没有说明这个自由如何恢复,他自己似乎也怀疑有否恢复的可能。

这类的书近年来欧美各国都出的很多。美国Joscph Wood Krutch的The Modern Temper沉痛的叙述摩登人类的消极与悲哀。德国Oswald Spengler的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断定人类历史的将来一定与已往同样的痛苦;Keyserling写了许多书,倡导一种江湖派的假乐观主义,实际对于将来也感到无望。英国R.G.Wells发表的短文与长书更多,热心的为迷途的人类寻出路;但Wells的见解时常变换,证明连他自己也还没有找到出路。Heidelberg大学Jaspers教授的书也是这一类的时代产品,很值得一读;可惜著者也犯德国人的通病,书中有许多微妙虚玄的语句,读起来好像是梦话。

(原载清华大学《社会科学》1936年第1卷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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