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欧阳文粹卷七      宋 陈亮 编书

上杜中丞

修前伏见举南京留守推官石介为主簿近者闻介以上书论赦被罢而台中因举他吏代介者主簿於台职最卑介一贱士也用不用当否未足害政然可惜者中丞之举动也介为人刚果有气节力学喜辩是非真好义之士也始执事举其材议者咸曰知人之明今闻其罢皆谓赦乃天子已行之令非踈贱当有说以此罪介曰当罢修独以为不然然不知介果指何事而言也传者皆云介之所论谓朱梁刘汉不当求其後裔尔若止此一事则介不为过也然又不知执事以介为是为非也若随以为非是大不可也且主簿於台中非言事之官然大抵居台中者必以正直刚明不畏避为称职今介足未履台门之阈而已因言事见罢真可谓正直刚明不畏避矣度介之才不止为主簿直可任御史也是执事有知人之明而介不负执事之知矣修尝闻长老说赵中令相太祖皇帝也尝为某事择官中令列二臣姓名以进太祖不肯用它日又问复以进又不用它日又问复以进太祖大怒裂其奏掷殿陛上中令色不动挿笏带间徐拾碎纸袖归中书它日又问则补缀之复以进太祖大悟终用二臣彼之敢尔者盖先审知其人之可用然後果而不可易也今执事之举介也亦先审知其可举邪是偶举之邪若知而举则不可遽止若偶举之犹宜一请介之所言辩其是非而後已若介虽迕上而言是也当助以辩若其言非也犹宜曰所举者为主簿尔非言事也待为主簿不任职则可罢请以此辞焉可也且中丞为天子司直之臣上虽好之其人不肖则当弹而去之上虽恶之其人贤则当举而申之非谓随时好恶而高下者也今备位之臣百千邪者正者其糺举一信於台臣而执事始举介曰能朝廷信而将用之及以为不能则亦曰不能是执事自信犹不果若遂言它事何敢望天子之取信於执事哉故曰主簿虽卑介虽贱士其可惜者中丞之举动也况今斥介而他举必亦择贤而举也夫贤者固好辩若举而入台又有言则又斥而它举乎如此则必得愚闇懦默者而後止也伏惟执事如欲举愚者则岂敢复云若将举贤也愿无易介而它取也今世之官兼御史者例不与台事故敢布狂言窃献门下伏惟幸察焉

荅王相公

所遣使二十一日至许州获赐书一通伏读周复且慙且悸修幸得备下吏承宠光日趋走于前切慕古人堂下一言之献思有所陈而恨愚无识不足自效徒抱区区之心者有日矣昨以初去府辄因奏记陈已踈贱得蒙大君子休德之幸以为离去眷恋之辞既有次第临治以来施政之善者顾寮吏宜有助而闇懦独无能之过以为谢因又妄思一言之献以毕曩时区区之心以为忠恳又辄赞德美愿广功业益休问以为祷其诚虽勤其言狂惑犹即蓍龟之神而再三黩宜其拒以不应伏蒙相公不即弃絶犹辱以书条陈晓谕以为宠荅其为赐也厚矣然伏读求绎似有未察其诚者敢一终其说以逃责焉某闻古之为政者必视年之丰凶年凶则节国用振民穷奸盗生争讼多而其政繁年丰民乐然後休息而简安之以复其常此善为政者之术而礼典之所载也凡某前所陈者亦不过如是而已其意谓乘凶年之後灾沴消息风雨既时耕种既得常平之粟既出而民有食关西之运既重至而军不乏不旱不蝗下民乐利天子不忧虑能如是然後务大体简细事而已岂有直以镇俗救民愁无为置军食之说邪伏惟详而察之昔者孔子尝为委吏必曰称其职而已盖苟守其官不敢慢其事而思其他伏惟相公所赐之书有居官不出位之言有以见君子用心也然某之所陈非谓略一邦之小而不为须四海之广而後施以弃职而越思也盖愿乎进德广业思以致君而及天下不以一邦而止既祷且劝之辞也噫士之至贱敢以言干其上者有三焉不量轻重之势不度贵贱之位必争以理而後止者此直士也蒙德思报不计善否务罄其诚而言者此知义之士也其言乖缪不合道理问不及而自僭者此狂士也然直士之言虽逆意宜思而择报德之言虽未善原其心之所来宜容而纳狂者之言既狂矣宜不足与之辩某士之贱者敢有干而云者於斯三者有其二焉伏惟相公择之纳之不足与之辨而絶之惟所赐焉

回丁判官

修之得夷陵也天子以有罪而不忍即诛与之一邑而告以训曰往字吾民而无重前悔故其受命也始惧而後喜自谓曰幸而谓夷陵之不幸也夫有罪而犹得邑又抚安之曰无重前悔是以自幸也昔春秋时郑詹自齐逃来传者曰佞人来矣佞人来矣此不欲佞人入其邦而恶其来甚之之辞也修之是行也意谓夷陵之官相与语於府吏相与语於家民相与语於道皆曰罪人来矣凡夷陵之人莫不恶之而不欲入其邦若鲁国之恶郑詹来者故曰夷陵不幸也及舟次江陵之建宁县人来自夷陵首蒙示书一通言文意勤不徒不恶之而又加以厚礼出其意料之外不胜甚喜而且有不自遂之心焉夫人有厚已而自如者恃其中有所以当之而不愧也如修之愚少无师传而学出已见未一发其藴忽发焉果辄得罪是其学不本实而其中空虚无有而然也今犹未获一见君子而先辱以书待之厚意以空虚之质当甚厚之意窃惧既见而不若所待徒重媿尔且为政者之惩有罪也若不鞭肤刑肉以痛切其身则必择恶地而斥之使其奔走顚踬窘苦左山右壑前虺虎而後蒺藜动不逢偶吉而辄奇凶其状可为闵笑所以深困辱之者欲其知自悔而改为善也此亦为政者之仁也故修之得罪也与之一邑使载其老母寡妹浮五千五百里之江湖冒大热而履深险一有风波之危则叫号神明以乞须臾之命幸至其所则折身下首以事上官吏人连呼姓名喝出使拜起则趋而走设有大会则坐之壁下使与州校役人为等伍得一食未彻俎而先走出上官遇之喜怒诃诘尝敛手栗股以伺顔色冀一语之温和不可得所以困辱之如此者亦欲其能自悔咎而改为善也故修之来也惟困辱之是期今乃不然独蒙加以厚礼而不以有罪困辱之使不穷厄而得其所为以无重悔如前训可谓幸矣然惧其顽心而不知自改也夫士穷莫不欲人之闵巳然非有深仁厚义君子之闵矣则又惧且慙焉谨因弓手还敢布所怀不胜区区伏惟幸察

与张秀才一

前日辱以诗赋杂文启事为贽披读三四不能辄休足下家籍河中为郷进士精学励行尝已选於里升於府而试於有司矣诚可谓彼邦之秀者欤然士之居也游必有友学必有师其乡必有先生长者府县必有贤守长佐吏彼能为足下称才而述美者宜不少矣今乃越数百里犯风霜干大国望官府下首於阍谒者以道姓名趋走拜伏於人之阶庑间何其勤劳乎岂由心负其所有而思以发之邪将顾视其乡之狭陋不足自广而谓夫大国多贤士君子可以奋扬而光远之耶则足下之来也其志岂近而求岂小耶得非磨光濯色计之熟卜之吉而後勇决以来耶今市之门旦而启商者趋焉贾者坐焉持宝而欲价者之焉齎金而求宝者亦之焉闲民无资攘臂以游者亦之焉洛阳天下之大市也来而欲价者有矣坐而为之轻重者有矣予居其间其官位学行无动人也是非可否不足取信也其亦无资而攘臂以游者也今足下之来试其价既就於可以轻重者矣而反以及予夫以无资者当求价之责虽知贪於所得而不知有以为价也故辱赐以来且慙且喜既不能塞所求以报厚意姑道此以为谢

与张秀才二

前日去後复取前所贶古今杂文十数篇反复读之若大节赋乐古太古曲等篇言尤高而志极大寻足下之意岂非闵世病俗究古明道欲拔今以复之古而剪剥齐整凡今之纷殽駮冗者欤然後益知足下之好学甚有志者也然而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远务高言而鲜事实此少过也君子之於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後履之以身施之於事而又见於文章而发之以信後世其道周公孔子孟子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及诞者言之乃以混蒙虚无为道洪荒广略为古其道难法其言难行孔子之言道曰道不远人中庸则曰率性之谓道又曰可离非道也春秋之为书也以成隐让而不正之传者曰春秋信道不信邪谓隐未能蹈道齐侯迁卫书城楚丘与其仁不与其专封传者曰仁不胜道凡此所谓道者乃圣人之道也此履之於身施之于事而可得者也岂如诞者之言者耶尧禹之书皆曰若稽古傅说曰事不师古匪说攸闻仲尼曰吾好古敏以求之者凡此谓古者其事乃君臣上下礼乐刑法之事又岂如诞者之言者耶此君子之所学也夫所谓舍近而取远云者孔子曰生周之世去尧舜远孰与今去尧舜远也孔子删书断自尧典而弗道其前其所谓学则曰祖述尧舜如孔子之圣且勤而弗道其前者岂不能耶盖以其渐远而难彰不可以信後世也今生於孔子之絶後而反欲求尧舜之已前世所谓务高言而鲜事实者也唐虞之道为百王首仲尼之叹曰荡荡乎谓高深闳大而不可名也及夫二典述之炳然使後世尊崇仰望不可及其严若天然则书之言岂不高耶然其事不过於亲九族平百姓忧水患问臣下谁可任以女妻舜及祀山川见诸侯齐律度谨权衡使臣下诛放四罪而已孔子之後惟孟子最知道然其言不过于教人树桑麻畜鸡豚以为养生送死为王道之本夫二典之文岂不为文孟子之言道岂不为道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盖切於事实而已今学者不探本之乃乐诞者之言思混沌於古初以无形为至道者无有高下远近使贤者能之愚者可勉而至无过不及而一本乎大中故能亘万世可行而不变也今以为不足为而务高远之为胜以广诞者无用之说是非学者之所尽心也宜少下其高而近其远以及乎中则庶乎至矣凡仆之所论者皆陈言浅语如足下之多闻博学不宜为足下道之也然某之所以云者本欲损足下高远而俯就之则安敢务为奇言以自高邪幸足下少思焉

荅李诩一

人至辱书及性诠三篇曰以质其果是夫自信笃者无所待於人有质於人者自疑者也今吾子自谓夫子与孟荀扬韩复生不能夺吾言其可谓自信不疑者矣而返以质於修使修有过於夫子者乃可为吾子辩况修未及孟荀扬韩之一二也修非知道者好学而未至者也世无师久矣尚赖朋友切磋之益苟不自满而中止庶几终身而有成固常乐与学者论议往来非敢以益於人盖求益于人者也况如吾子之文章论议岂易得哉固乐为吾子辨也苟尚有所疑敢不尽其所学以告既吾子之自信如是虽夫子不能夺使修何所说焉人还索书未知所荅惭惕惭惕

荅李诩二

前辱示书及性诠三篇见吾子好学善辩而文能尽其意之详今世之言性者多矣有所不及也故思与吾子卒其说修患世之学者多言性故常为说曰夫性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所罕言也易六十四卦不言性其言者动静得失吉凶之常理也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不言性其言者善恶是非之实録也诗三百五篇不言性其言者政教兴衰之美刺也书五十九篇不言性其言者尧舜三代之治乱也礼乐之书虽不完而杂出於诸儒之记然其大要治国修身之法也六经之所载皆人事之切於世者是以言之甚详至於性也百不一二言之或因言而及焉非为性而言也故虽言而不究予之所谓不言者非谓絶而无言盖其言者鲜而又不主於性而言也论语所载七十二子之问於孔子者问孝问忠问仁义问礼乐问修身问为政问朋友问鬼神者有矣未尝有问性者孔子之告其弟子者凡数千言其及於性者一言而已予故曰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罕言也书曰习与性成语曰性相近习相远者戒人慎所习而言也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者明性无常必有以率之也乐记亦曰感物而动性之欲者明物之感人无不至也然终不言性果善果恶但戒人慎所习与所感而动与所以率之者尔予故曰因言以及之而不究也修少好学知学之难凡所谓六经之所载七十二子之所问者学之终身有不能逹者矣於其所逹行之终身有不能至者矣以予之汲汲於此而不暇乎其他因以知七十二子亦以是汲汲而不暇也又以知圣人所以教人垂世亦皇皇而不暇也今之学者於古圣贤所皇皇汲汲者学之行之或未至其一二而好为性说以穷圣贤之所罕言而不究者执後儒之偏说事无用之空言此予之所不暇也或有问曰性果不足学乎予曰性者与身俱生而人之所皆有也为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恶不必究也使性果善耶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不治使性果恶耶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不治不修其身虽君子而为小人书曰惟圣罔念作狂是也能修其身虽小人而为君子书曰惟狂克念作圣是也治道备人斯为善矣书曰黎民於变时雍是也治道失人斯为恶矣书曰殷顽民又曰旧染污俗是也故为君子者以修身治人为急而不穷性以为言夫七十二子之不问六经之不主言或虽言而不究岂略之哉盖有意也或又问曰然则三子言性过欤曰不过也其不同何也曰始异而终同也使孟子曰人性善矣遂怠而不教则是过也使荀子曰人性恶矣遂弃而不教则是过也使扬子曰人性混矣遂肆而不教则是过也然三子者或身奔走诸侯以行其道或着书累千万言以告于後世未尝不区区以仁义礼乐为急盖其意以为善者一日不教则失而入于恶恶者勤而教之则可使至於善混者驱而率之则可使去恶而就善也其说与书之习与性成语之性近习远中庸之有以率之乐记之慎物所感皆合夫三子者推其言则殊察其用心则一故予以为推其言不过始异而终同也凡论三子者以予言而一之则譊譊者可以息矣予之所说如此吾子其择焉

答吴充秀才

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浩乎若千万言之多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非夫辞丰意雄霈然有不可御之势何以至此然犹自患伥伥莫有开之使前者此好学之谦言也修材不足用於时仕不足荣於世其毁誉不足轻重气力不足动人世之欲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後进者奚取於修焉先辈学精文雄其施於时又非待修誉而为重力而後进者也然而惠然见临若有所责得非急於谋道不择其人而问焉者欤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於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然读易者如无春秋读书者如无诗何其用功少而至於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着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後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於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先辈之文浩乎霈然可谓善矣而又志于为道犹自以为未广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难也修学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於所悦而溺於所止因吾子之能不自止又以励修之少进焉

欧阳文粹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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