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械斗之风,以赣南之赣州、南安宁都及赣北之饶州、南康各属为最盛。值此鼎新之时,尊重人道,此种恶习,万不可不剔除之。凡械斗之原因,初不过鼠牙雀角之争,无如官多漠视,民隐壅蔽。诉讼一起,往往断结无期,而人民恒性,以为与其屈抑难堪,不若寻殴为快。衅端既开,则死者流血被野,掳者惨毒备极。每一次之斗死伤恒数十百人,而仇雠相寻尚未有艾其结仇最深。战局最烈者,尤以赣北乐平之南东乡王叶两姓为着。故其尚勇之风,亦颇不减于当日之斯巴达。此篇即专述乐平械斗之状况。

王叶两姓之械斗,由来已久。其仇已不止九世,几如不共戴天,祸机永伏,一触即发,往往不数年即有一次大血战。斗局既成,虽侨居他邑之人,亦皆黑夜驰归赴战。余尝问之乐人:“既不在家,何必强与危险?”则咸谓:“祖若父为某次阵亡,或谓兄若弟为某次死难,今日斗局已成,是吾报仇机会,安肯失之耶?”其敌忾之壮,可想见矣。

王叶两姓仇雠既深,已无联姻之事,其习尚亦颇注重勇武。观其学习拳术,锻炼青年,从不稍忽。遇有诞子之家,族人皆以该户得添一刀之语为最上贺词。盖男子满十五岁,即有荷戈之义务,该户即当添置一刀,甚至有醵铁以为贺仪者。苟欲调查该处人口,入门而数其刀,即可得最确之数。以衅端之开,从无一定,即无一日不在戒严之中,不得不时时戒备之。

军器除刀矛外,亦有旧式大炮,以备抵御冲锋。每次临阵,必有一二舍身劫炮之人,于两军相近之时,冲入敌阵,以移动其射击之方向。该阵陡失抵御之力,而冲锋掩至,安得不败耶?故其战时,往往借一二之生命,以制全胜也。得胜之后,对于败北者,不徒待之如俘虏,尤必袭入该村,杀其妇孺,毁其庐舍,填塞其井,铲尽其苗。偶或败北,则全村为墟,故械斗之先,非将妇孺子女及动产预迁邻村不可,其惨无人理,可谓极矣。

战斗终局,县官例应下乡检验,勒交真凶。村人则待判定论抵几人,乃至祠中招人替罪,替罪人之抚恤,例定三百元。村中无业之人,无不争先投报,往往有限于定额,不克遂愿。而扼腕不置者,盖该乡勇武既相习成风,自然轻视生命,谓慷慨替死荣名也。三百元之抚恤,厚利也。泰山欤,鸿毛欤,彼固自有轩轾矣。

历来战斗,往往王胜叶败,而乡音读王如羊,以叶为植物之叶。羊当以叶为食,故叶恒不能胜王,不知王姓实处最险之地。王村周围,除叶姓人,其他各姓,亦多与王不睦。王姓适居各村之中央,一朝失败,势必楚歌四面,适成众矢之的。不如叶姓地处边陬,事后尚可行动自由,不假他村为门户,又可徐图恢复。故王姓实以必败之势,作沉舟之计。胜败之机,安得谓非天择耶?

对于阵亡之人,除享有家祠之祀外,尤必谋取各人战时血衣书记名号及死亡之时日,藏之祠中,俟其遗族或子若孙稍长,于伏腊之际指示之,并说明其致死之惨状,以鼓励其报仇之心,故其杀敌之思想,已养之有素,自然一发不能遏抑也。

自光绪三十年间一战之后,叶村被毁,至今犹结茅为居,元气大伤,已失反动之能力,故王姓至今亦未能一逞其凶锋。年内忽遇风灾,叶姓茅屋,多被吹坍,触景伤情,痛定思痛,恨不能背城一雪之。王姓又因大雨屋漏,军器战衣,均已潮湿,取曝于晒场。斯时适有徐姓,因窃斫王柴,被获二人,徐乃间谍于叶,谓王姓战器,均已排出,以从来战争,从未休歇如此其久,故急欲一试之。叶正以倒屋之痛恨未雪,战志遂决,幸为县知事所知,即行邀集各乡正绅驰赴两姓再四开导,一面电请军队来乡弹压,始克和平了结。否则一场恶战,又不知死亡几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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