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别名宾王,清河茌平县人。他幼年失去父母,家境贫寒而爱学习,尤其精通《诗经》、《左传》,因放荡不羁而不被乡亲尊重。高祖武德年间,任博州助教,天天喝酒,不把教学当回事。博州刺史达奚恕多次批评他,马周便扬长而去,到曹州、汴州寻觅工作,又被浚仪县令崔贤首侮辱,于是激愤地投奔长安。他暂住新丰客店,店主只是热情接待那些商贩而不理睬马周,马周就叫拿来一斗八升酒,一个人悠然自得地喝起来,店主深感惊异。到了长安,住在中郎将常何家里。贞观三年(629),太宗要全体朝臣呈递奏章评论朝政得失,常何因是武官没有研究儒家经典,马周就替他撰写奏章陈述有利于国家的二十多条建议,叫他禀奏太宗,条条都合太宗心意。太宗对常何的才能感到惊异,询问他,常何回答说:“我没有这个能力,是我家客人马周写的。他每当跟我交谈,总是希望尽忠尽孝。”太宗当天召见马周,还没有到时,派人催了三四次。马周来后,跟他谈得很愉快,安排在门下省供职。贞观六年(632),任命为监察御史,奉命出使都符合太宗旨意。由于常何推荐了马周,太宗赐他三百匹绢。

这年,马周呈递奏疏说:

“小臣我每次阅读儒家经典,都从前代圣贤的忠孝事迹中得到启发,我虽然是个平庸的人,但私下仰慕他们的高风亮节,总是合起书本深思,希望达到他们的境界。我因不幸,年幼失去父母,奉养父母的孝心已无法实现,日后可以做的事,只有尽忠而已。因此徒步行程两千里来归附陛下,陛下不因为我愚昧无知,破格优待录用我。我私下前思后想,无法报答陛下的恩情,只有献上微贱的身躯赤诚的心,供陛下参考。

“我看到大安宫在宫城的西边,住宅宫殿的规模,同皇宫比,还要矮小。我认为东宫太子的住宅在宫城里头,大安宫是太上皇的住宅,却在宫城外边。虽然太上皇有意倡导朴素,存心清静节约,陛下难违太上皇的心愿,珍惜百姓的人力物力;但外国外族使者晋京朝见以及天下百姓看到听到这事,总算美中不足,我希望为大安宫建筑城墙,兴修门楼,务必做到宏伟壮观,从而满足全国臣民的心愿,那么您精诚的孝心就显示于天下了。

“我又看到陛下的诏令,于唐历二月二日游幸九成宫。我私下考虑太上皇年事已高,陛下应当朝夕侍奉,早晚问安。现在要去的九成宫离京城三百多里,您一动身就是十天的路程,是不可能一个早晚到达的。太上皇一旦思念激动,想立刻见到陛下,那时怎么赶得到呢?再说现在到九成宫去,本来是为了避暑。然而太上皇尚且留在炎热的住房里,但陛下自己跑到凉爽的地方去,想到古人冬天让父母温暖、夏天让父母凉爽的做法,我私下感到不安。不过诏令已经发出,事情已成定局,希望公布速去速回的日程,以便消除人们的疑惑。

“我还见到诏书,委任皇族功臣到各地掌握军政大权,子孙后代,继承官职权力,不出大的乱子,就不罢免。我私下揣摩陛下这么做的本意,实在是爱护尊重他们,希望他们子孙后代永保功业,同国家一道福寿绵长。我认为要真正达到您的本意,陛下就得考虑一种让他们安全富贵的措施,而不用世袭官职的办法。为什么呢?因为像尧、舜这样英明的父亲,还出了朱、均这样不肖的儿子。如果幼小的孩子继承官职,万一骄横或者愚笨,百姓就会遭殃,国家就会受害。中断他的官职吧,他前辈的功业还在;保留他的官职吧,他的罪恶昭彰。与其给活着的黎民百姓留下祸害,宁愿对死去的一位功臣割舍恩情,这个道理太明白了。那么本来是爱护他们的措施,却恰恰成了伤害他们的根源。我认为授予封地,赐给俸禄,一定要有才干品德,按照他能力大小衡量封赐高低,那么即使没有着力庇护,也能避免遭受祸患。从前东汉光武皇帝不让功臣当官,作为保护他们世代安全的措施,是很得法的。请陛下仔细考虑一下这件事,使得皇族功臣承蒙您的大恩,子孙后代永享福禄。

“我还听说圣人教化百姓,没有谁不把孝作为根本。所以说‘:讲孝没有什么比尊敬父母更重要,尊敬父母没有什么比祭天时请祖先分享更重要。’又说‘:国家大事,是祭祀和战争。’孔子也说:‘我不同意祭祀如同不祭祀的说法。’这些说明圣人对祭祀何等重视。我回忆陛下登位以来,宗庙的祭祀活动,还不曾亲自举行过。私下推测您的想法,大概是御驾外出,人力经费需要太多,所以克制孝心,以减轻百姓负担。这就造成一代史籍,没有皇帝到宗庙祭祀的记载,准备怎么为子孙着想,给后世垂范?我明白大孝不在祭祀本身,但圣贤的师长,本来就要违心顺应时尚,请圣上的慈心体察我的诚意。

“我还听说造成美好风尚的办法,在于寻求德能兼备的人才,审慎地任用官吏;治理朝政的根本,在于表彰清正廉洁,惩治贪污腐化。孔子说:‘只有声望和地位,不能借用。’这是说谨慎用人至关重要。我看王长通、白明达出身乐师,是地位低微的杂职官吏,韦般木提、斛斯正就更没有别的本领,只懂养马驯马。即使技艺出类拔萃,可以选用,宁可多多赏赐财物,让他发财;怎能排进文士行列,越级授予高等爵位。这就使得文武百官朝拜、外国使者晋见时,马倌艺人腰间系着玉佩,脚下拖着鞋子,跟德高望重的朝廷大臣并肩站立,同席吃饭,我心里觉得受了侮辱。不过早已做了任命,即使不便补救,我认为应当不把他们放在朝臣里头,而安排到士兵里去。”

太宗全部采纳了这些意见。不久授予他侍御史头衔,担任朝散大夫职务。贞观十一年(637),马周又呈奏疏说:

“我一一思考了以往各个朝代,从夏朝、商朝到汉朝占有天下,传承王位,长的八百多年,短的也有四五百年,都是因为多积功德,广施恩惠,大得人心。难道没有昏君,靠着先哲辅佐才幸免亡国。从曹魏、晋朝以来,直到北周、隋朝,长的不过五六十年,短的只有二三十年就灭亡了。实在是由于创业的君主,没有致力于广施恩惠教化,当时只能保住自己的帝位,没有多的恩德使后辈怀念,因此继位的国君法纪教化就逐渐衰微,一个老百姓大喊一声,国家就土崩瓦解了。如今陛下虽然凭着武功平定了天下,但是积累恩德的时间太短,本应设法尊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国方略,广施恩德教化,使得恩惠多余出来,作为子孙万代立国的根基,怎能只想刑赏教化不出差错,以便保住当今的政权就行了呢?自古以来的圣明君主,虽然按照民情实施教化,根据时势有宽有严,但是最为重要的只有对自己节约朴素、对百姓施恩布德这两条是当务之急。那么他的万民百姓就会像喜爱日月一样爱戴他,像敬畏雷霆一样敬重他,这就是国运久长不出祸患的保障。

“如今百姓刚刚经过死丧祸乱,劳力只有隋朝的十分之一。但是无偿供官府差使的劳役,道路上一个接着一个,哥哥才走弟弟又来,头尾不断,路远的来去五六千里,一年四季,没有一点休息时间。陛下虽然不时下诏命令削减,但有关方面的工程不愿停止,自然需要人力,白白地发了诏令,征用劳役依然如故。我多次调查,近四五年来,百姓很有意见,认为陛下不保全抚养他们。古代唐尧茅草屋顶,泥土阶台,夏禹穿粗布衣裳,吃粗劣饭菜,我知道如今不能照搬。西汉文帝舍不得耗费一百金,停止了露台工程,把装书的布缝在一起当宫殿的帷幔,他宠爱的慎夫人不穿过长的裙子。后来景帝认为织绣花纹的红色绶带太费女工的时间,特发诏令取消,因此百姓安居乐业。后来武帝虽然极端奢侈,但是靠着文帝、景帝留下的恩德,因此民心没有动荡。假如高祖刚刚开创西汉基业,紧接着就是武帝大加挥霍,国家一定不能保全。这些距离今天比较近,事情的始末很清楚。现在京城和益州等地,制造进贡的器物和各王侯、妃嫔、公主的衣裳装饰,舆论都不认为俭朴。我听说前辈天未亮时就起床工作,后辈还会懒惰懈怠;按照人情事理制定法律,它的不足还会酿成祸患。陛下年轻时生活在民间,了解百姓的疾苦,隋朝的成功与失败,都亲眼看到,尚且这样不知体恤民情。皇太子在深宫出生长大,没有经历民间生活,到您万岁之后怎么办?本来是您应当担心的。

“我探讨古往今来的史实发现,只要百姓怨恨背叛,聚集起来闹事,国家没有不很快灭亡的,国君即使想改过悔罪,还没有能够重新安定保全的。凡是想抓好刑赏教化,应该在可以抓好的时候抓好,如果等到事变发生再后悔,就无益了。所以国君往往看到前一个朝代的灭亡,就知道灭亡的原由是刑赏教化没有抓好,却都不明白自己在这个方面的失误。因此商纣王耻笑夏桀的灭亡,而周幽王、周厉王也耻笑商纣王的灭亡;隋炀帝大业初年又耻笑北齐、西魏的亡国。我们今天看待隋炀帝,也像隋炀帝看待北齐、西魏。所以京房对汉元帝说‘,我担心后人看待我们,也像我们看待古人。’这话不能不引以为诫。

“上十年前的贞观初年,全国上下厉行节俭,一匹绢才换一斗米,但天下平安。百姓知道陛下很爱惜他们,所以人人安心,都无怨言。从贞观五六年以后,连年丰收,一匹绢能换十多石粟,但百姓都认为陛下不关心他们,全有怨言。还由于眼下经营兴办的工程,很多是不必急于去办的事。自古以来,国家的兴亡,不在财物积蓄的多少,只在百姓的欢乐与痛苦。暂且用近年的事实来验证这个道理,隋朝洛口仓积贮的粮食,被李密使用;洛阳积贮的布帛,被王世充占有;长安仓库积贮的财物武器,也成了我朝的财产,至今还没用完。假使洛口、洛阳没有积贮粮食衣料,那么王世充、李密未必能聚集那么多兵众。不过积贮财物本来是治理国家的正常事情,要紧的是应该在百姓有了余钱剩米之后才收纳,怎能在百姓困乏忧愁的时候强行收敛,反而资助了敌人,积贮了也无益处。然而节俭以便百姓休养生息的政策,贞观初年,陛下曾经亲自实行过,所以现在实行是不难的。一旦实行这个政策,那么全国百姓都知道后,就会载歌载舞欢庆了。如果百姓已很困乏后还不停地征用,一旦国内遭受水旱灾害,边境发生外敌入侵,狂妄狡诈之徒乘机暗中发难,就会出现不可预测的祸患,不只是您自己勤理朝政就能完事的。古话说‘:打动人心要用行动不用宣言,顺应天意要用真诚不用形式。’凭着陛下的圣明,实在是想振奋精神理好朝政,不必麻烦采用远古的方略,只是恢复到贞观初年的样子,国家人民就幸运得很。

“当年贾谊告诉汉文帝应该放声痛哭深长叹息的话,说的是当韩信在楚称王、彭越在梁称王、英布在淮南称王时,假使文帝登了皇位,一定不会天下太平。还说的是文帝当时靠着儿子们年纪还小,又有辅导老师约束才暂时无事,一旦他们长大,必然会出乱子。以后各代,人们都认为贾谊的说法是对的。我私下观察曾经帮助陛下平定天下的各位武将功臣,他们都按既定规章依靠薪俸生活,为朝廷效命,没有像韩信、彭越那样难以驾驭有权势谋略的野心家。各位皇子年龄都小,长大之后,只要陛下在位,不会产生非份企图。但是对于您万岁之后的事情,不能不担心。打从汉朝、晋朝以来,搞乱天下的,哪次不是王侯?都是由于安排失当,又不预先制约,因此走向灭亡。国君明明知道这种情况,但是沉迷于一己私情,所以不能吸取历史教训。如今国内百姓很少,王侯很多,给予的恩惠待遇,有的过于丰厚,我的忧虑,不只是担心他们依仗皇上宠爱而骄傲自负。从前魏武帝宠爱陈思王,后来魏文帝登位,就把陈思王软禁起来派人防守,如同对待囚犯。因为武帝对他的恩惠太多,所以文帝怀疑,担心他篡位。这就是武帝宠爱陈思王,恰恰是害了陈思王。再说帝王的子弟何愁不能富贵,他靠着朝廷给养,封给他收纳租税的户数又不少,穿好吃好之外,还有什么必不可少的呢?却每年额外赏赐丰厚的财物,完全没个限度。俗话说:‘贫穷不必仿效节俭,富裕不应学习奢华。’是说要顺其自然。如今皇上开创基业,怎能只顾安顿现在的子弟,应该制定长治久安的法规,让千秋万代遵奉执行。”

又写道:

“一国之君,应把百姓作为根本。要使百姓安居乐业,就靠刺史、县令这些地方官吏。县令很多,不可能全都有德有才,如果每个州有一位好刺史,全州百姓就能休养生息,各州刺史全都符合皇上心意,那么陛下在朝廷无为而治,百姓不愁不安宁。自古以来郡守、县令都要选拔有德有才的人担任,打算提为宰相的人,必须先派往州郡任职考核,或者从郡守、知府中调进。如今朝廷只是注重任免朝臣,对选拔县令、刺史很不重视。州郡刺史多半是武将功臣充任,有的是当京官不称职,才派往地方。那些折冲、果毅一类的将官当中,体质好的先调进朝廷任中郎将,差些的才委任为州官。边远地区,在用人方面更加随意,其中才能胜任职务,凭道德品行被举荐提拔的,不到十分之一。百姓还不安宁的原因,大概就在这里。”

上疏禀奏之后,太宗称赞了很长时间。

在这之前,京城各条街道,每到清晨初夜,都派人喊话提醒居民防火防盗。马周奏请太宗在各条街道安上大鼓,到时敲鼓提醒居民,不用喊话的办法,人们感到简便,太宗给予他加倍的奖赏。不久任命他为给事中,贞观十二年(638),改任中书舍人。马周机警能辩,善于陈事进言,很会发现问题,一说就准。太宗曾说:“我对马周,一会儿不见就想念他。”中书侍郎岑文本对他亲近的人说:“我多次亲见马君论事辩理,他引经据典,以古证今,抓住要领,避开枝蔓,字句精练,道理确切,一个字不能加,一个字不能减,听来文理并茂,令人忘掉疲倦。战国的苏秦、张仪,西汉的终军、贾谊,应该正是这个样子。不过他像鸢鸟两肩高耸,像火焰满面通红,飞升一定很快,恐怕不会长寿。”贞观十五年(641),调任治书侍御史,兼任谏议大夫,又兼检校晋王府长史。晋王立为皇太子时,他被任命为中书侍郎,兼任太子右庶子。贞观十八年(644),提升为中书令,仍旧兼任太子右庶子。马周身兼皇宫、东宫两处职务后,处理政务精细周密,获得了人们的赞扬。

太宗亲征高丽,皇太子在定州担任监军,命令马周和高士廉、刘洎留下辅佐皇太子。太宗回京后,马周以中书令的身份代理吏部尚书。贞观二十一年(647),任银青光禄大夫。太宗曾御笔亲制飞白体书法赠给马周说:“鸾凤凌云,必资羽翼,股肱之寄,诚在忠良。”(鸾凤翱翔云天,借助两条翅膀,能托辅佐重任,实是忠臣良相)马周患糖尿病,整整一年不见好转。当时太宗游幸翠微宫,命令寻找风景秀丽的地方,为马周修建宅第。前去诊病探望的名医中使,络绎不绝,太宗常常命令送御膳给他,亲自为他调药,皇太子亲自前去探望。马周临去世前,要回他的一大帙书函陈事表章,亲手烧掉,感慨地说:“管仲、晏婴披露国君的过失,追求死后留名后世,我不愿这样做。”贞观二十二年(648)去世,终年四十八岁。太宗为他举行悼念,追认为幽州都督,安葬在太宗为自己预先修建的昭陵墓地。高宗李治登位后,追认他为尚书右仆射、高唐县公。武则天垂拱年间,在高宗庙里供上马周的灵位配享祭祀。

儿子马载,高宗咸亨年间提升到吏部侍郎,他善于选用人才,受到人们称赞。死在雍州长史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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