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建隆二年闰三月,以慕容延钊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先是,帝受禅,延钊握重兵屯真定,韩令坤领兵巡北边。帝遣使谕意,许以便宜从事,两人皆听命,乃加延钊殿前都点检,令坤亦加侍卫指挥使。至是,延钊自真定来朝,令坤亦从讨李重进还,皆罢为节度使。自是殿前都点检不复除授。

秋七月,罢侍卫都指挥使石守信等典禁兵。初,石守信、王审琦等皆帝故人,有功,典禁卫兵。赵普数以为言,帝曰:“彼等必不吾叛,卿何忧之深邪?”普曰:“臣亦不忧其叛也。然熟观数人者,皆非统御才,恐不能制伏其下,则军伍间万一有作孽者,彼临时亦不能自由尔。”帝悟。一日,召普从容论天下之事,因喟然叹息曰:“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八姓十二君僭窃相踵,兵革不息,生民涂炭。吾欲息天下之兵,建久长之计,其道何如?”普对曰:“陛下之及此言,天地神人之福也。节镇太重,唯稍夺其权,则天下自安矣。”帝曰:“卿勿复言,吾已喻矣。”顷之,帝因晚朝,与石守信等饮,酒酣,屏左右谓曰:“朕非卿等不及此。然天子亦大艰难,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朕终夕未尝敢安枕卧也。”守信等请其故,帝曰:“是不难知,此位谁不欲为!”守信等顿首曰:“陛下何为出此言?今天命已定,谁复有异心!”帝曰:“卿等固然,其如麾下欲富贵何?一旦有以黄袍加汝身,汝虽欲不为,其可得乎!”守信等泣谢曰:“臣等愚不及此,惟陛下哀矜,指示可生之途。”帝曰:“人生如白驹过隙,所以好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尔。卿等何不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远不可动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夕饮酒相欢,以终天年。朕且与卿等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守信等皆谢曰:“陛下念臣等至此,所谓生死而肉骨也。”明日,皆称疾,乞罢典兵。帝从之,以守信为天平节度使,高怀德为归德节度使,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宁节度使,赵彦徽为武信节度使,皆罢宿卫就镇,赐赉甚厚,唯石守信兼职如故,其实兵权不在也。已而欲用天雄节度使符彦卿典禁兵,赵普谏曰:“彦卿名位已甚,岂可复委以兵柄?”帝曰:“朕待彦卿厚,岂忍相负耶?”普对曰:“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帝默然,事遂寝。

久之,王彦超及诸藩镇入朝,帝宴于后苑,酒酣,从容谓之曰:“卿等皆国家宿旧,久临剧镇,王事鞅掌,非朕所以优贤之意也。”彦超谕意,即前奏曰:“臣本无勋劳,久冒荣宠,今已衰朽。乞骸骨,归丘园,臣之愿也。”安远节度使武行德、护国节度使郭从义、定国节度使白重赞、保大节度使杨廷璋竞自陈攻战阀阅及履历艰苦。帝曰:“此异代事,何足论?”明日皆罢镇,奉朝请。

胡一桂曰:太祖深思天下唐末以来,生民涂炭,知所以处藩镇收兵权之道。既以从容杯酒之间,解石守信等兵权,复以后苑之宴,罢王彦超等节镇,于是宿卫、藩镇不可除之痼疾,一朝而解矣。

乾德元年春正月,初以文臣知州事。五代诸侯强盛,朝廷不能制,每移镇受代,先命近臣谕旨,且发兵备之,尚有不奉诏者。帝即位初,异姓王及带相印者不下数十人。至是,用赵普谋,渐削其权,或因其卒,或因迁徙致仕,或因遥领他职,皆以文臣代之。

夏四月,诏设通判于诸州,凡军民之政皆统治之,事得专达,与长吏均礼。大州或置二员。又令节镇所领支郡皆直隶京师,得自奏事,不属诸藩,于是节度使之权始轻。时符彦卿久镇大名,专恣不法,属邑颇不治,故特选常参官强干者往莅之,自是遂着为令。

三年三月,初置诸路转运使。自唐天宝以来,藩镇屯重兵,租税所入,皆以自赡,名曰留使、留州,其上供者甚少。五代藩镇益强,率令部曲主场务,厚敛以入己,而输贡有数。帝素知其弊。赵普乞命诸州度支经费外,凡金帛悉送汴都,无得占留。每藩镇帅缺,即令文臣权知所在场务。凡一路之财,置转运使掌之,虽节度、防御、团练、观察诸使及刺史,皆不预签书金谷之籍,于是财利尽归于上矣。

八月,选诸道兵入补禁卫。先是,帝诏殿前、侍卫二司,各阅所掌兵,拣其骁勇者升为上军。至是,命诸州长吏择本道兵骁勇者送都下,以补禁旅之阙。又选强壮卒定为兵样,分送诸道,召募教习,俟其精练,即送阙下。复立更戍法,分遣禁旅戍守边城,使往来道路,以习勤苦、均劳佚。自是将不得专其兵,而士卒不至于骄惰,皆赵普之谋也。

帝谓宰臣曰:“五代诸侯跋扈,有枉法杀人者,朝廷置而不问。人命至重,姑息藩镇当如是邪!自今诸州决大辟,录案闻奏,付刑部详覆之。”

帝复问赵普以文臣有武干者,普以左补阙辛仲甫对,帝遂用之为四川兵马都监。因谓普曰:“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今用儒臣干事者百馀人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十之一也。”

吕中曰:天下之所以四分五裂者,方镇之专地也;干戈之所以交争互战者,方镇之专兵也;民之所以苦于赋繁役重者,方镇之专利也;民之所以苦于刑苛法峻者,方镇之专杀也;朝廷命令不得行于天下者,方镇之继袭也。太祖与赵普长虑却顾,知天下之弊源在乎此,于是以文臣知州,以朝官知县,以京朝官监临财赋,又置运使,置通判,皆所以渐收其权。朝廷以一纸下郡县,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无有留难,而天下之势一矣。

帝既定计尽收诸宿将兵柄而削藩镇权,尤注意命将分部守边,具得要领。以赵赞屯延州,姚内斌守庆州,董遵诲屯环州,王彦升守原州,冯继业镇灵武,以备西夏;李汉超屯关南,马仁瑀守瀛州,韩令坤镇常(州)[山],〈据《宋史》二五一《韩令坤传》改。〉贺惟忠守易州,何继筠领(隶)[棣]州,〈据《宋史》二七三《何继筠传》改。〉以拒北狄;又以郭进控西山,武守琪戍晋州,李谦溥守隰州,李继勋镇昭义,以御太原。其家族在京师者,抚之甚厚。郡中筦榷之利悉与之,恣其图回贸易,免所过征税。令召募骁勇以为爪牙。凡军中事,许从便宜。每来朝,必召对,命坐,赐以饮食,锡赉殊异。由是边臣皆富于财,得以飬募死士,使为间谍,洞知蕃情。每入寇,必能先知预为备,设伏掩击,多致克捷。自此累年无西北之虞,得以尽力东南,取荆、湖、川、广、吴、楚之地。

汉超在关南,民有讼其强娶己女为妾及贷民钱不偿者。帝召讼者,谓曰:“汝女可适何人?”对曰:“农家尔。”又问:“汉超未至关南时,契丹何如?”对曰:“岁苦侵暴。”曰:“今复尔邪?”对曰:“无也。”帝曰:“汉超,朕之贵臣,汝女为之妾,不犹愈为农妇乎?且使汉超不在关南,汝家尚能保其所有货财邪?”责其人而遣之,密使谕汉超曰:“亟还其女并所贷,朕姑贳汝,勿复为也。不足于用,何不以告朕邪?”汉超感泣,由是益修政理,吏民爱之。

初,遵诲父宗本仕汉为随州刺史。帝微时,客游至汉东,依宗本。遵诲冯藉父势,尝侮之,一日谓帝曰:“每见城上有紫云如盖。又梦登高台,遇黑蛇,约长百尺馀,俄化龙,飞腾东北去,雷电随之。是何祥也?”帝皆不对。他日论兵,遵诲理屈,拂衣起,帝乃辞宗本去。自是紫云渐散。及即位,召遵诲谕之曰:“卿尚记曩日紫云、黑龙之事乎?”遵诲惶恐再拜。俄而部下卒诉其不法十馀事,遵诲待罪请死。帝曰:“朕方赦过赏功,岂念旧恶邪?”遵诲母在幽州,患难暌离,帝厚赏边民,购得之,仍加优赐。至是,以环、夏近边,授通远军使。遵诲至镇,召诸族酋长,谕以朝廷威德,众皆感悦。后数月,复来扰边,遵诲率兵深入其境,俘斩甚众,获羊马数万,夷落以定。

陈邦瞻曰:宋祖君臣惩五季尾大之祸,尽收节帅兵柄,然后征伐自天子出,可谓识时势、善断割,英主之雄略矣!然观其任将如此,此岂猜忌不假人以柄者哉?后世子孙不深惟此意,徒以杯酒释兵权为美谈。至南渡后,奸臣犹托前议,罢三大帅兵以与仇敌连和,岂太祖、赵普之谋误之耶?然当时务强主势,矫枉过直,兵财尽聚京师,藩篱日削,故主势强而国势反弱矣,亦不可谓非其遗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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