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鸭湖驻扎不久,粤局已获适当解决。南北虽因黎元洪继任总统的法律根据问题尚在争辩,大规模的战争终于避免了。黎氏上任后,仍以段祺瑞为内阁总理。7月6日北京政府明令改革地方军政制度。独立时期的军务院、都督府等固然取消了,即旧有的将军和巡按使制度也一律废止。各省统军的长官改称各省督军,民政最高长官仍称省长。理论上是实行军政分治的。为统军方便计,督军之上,又视各地情形分设巡阅使。例如在两广有两广巡阅使,在华中则有长江巡阅使,在北方则有直鲁豫巡阅使等。

督军之下,按地方情形置护军使或镇守使,以统驭驻军兼以维持地方治安。1916年7月14日,军务院正式结束。当时北京政府拟派岑春煊为广东督军,而岑氏因有“袁死,己即引退”的诺言在先,谦辞不就,乃改派陆荣廷督粤。龙济光被调往琼州(海南岛)任矿务督办,率军离广州。陆氏部将陈炳焜(陈原为苏元春的差官,陆荣廷就抚时,和陆结为兄弟,其后一直为陆氏的左右手)却奉派督桂。到1917年4月10日,陆氏升任两广巡阅使,遂荐其部将陈炳焜、谭浩明(谭系陆氏妻弟)分督粤、桂,自此以后,两广遂成陆氏的地盘,与云南督军唐继尧、贵州督军刘显世形成粤、桂、滇、黔犄角之势,而和正在分裂中的北方皖、直、奉各系军阀相抗衡。

龙去陆来之后,我们前护国军林虎的总司令部乃奉调入广州。我们十三团移防广三铁路的西南。林虎旋即受命为高雷镇守使,率所部前往高雷驻防,清剿当地土匪。我们全军乃又自黄埔搭海轮分途开往高雷。这是我第一次乘海轮。我们广西是遍地皆山的,很少看到平原。当我顺西江东下,地势逐渐平旷,已觉眼界不同,至此初入大海,浪阔天高,一望无际,心胸更觉十分舒畅。

雷州位于广东省西南部雷州半岛之上,隔海与海南岛对峙。此地居民多系讲黎话的汉人,所说黎话和广州话完全不同。其风俗极端保守,时已1916年,全国各地男子都已剪去辫发,而雷州男人仍留着辫子,使我们初到的人感觉惊异。雷州人多务农为业,然而地邻海滨,土壤中盐质极重,不宜耕种,故人民生活极苦,文化水平也较广东其他各地为低。然雷州民风强悍,勇敢善战。

我们部队开抵雷州的海康县时,正是中秋前后,秋高气爽,这时驻在高雷一带的部队车驾龙部,是临时招募的地方民军和土匪,纪律极坏。

车驾龙,号云六,广东茂名县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当护国军初起时在高雷一带招募了大批民军,经呈准都司令部编为第六师,以车氏为师长兼高雷镇守使。迨都司令部撤销,第六师原应遣散,讵车驾龙拒不受命,所以林虎在广州受命为高雷镇守使时,即奉有密令,就地解决车驾龙。等我们部队开到海康县部署就绪,林虎的高雷镇守使任命才由广州明令宣布。于是,林虎假名交接,设宴招待车氏。这是一场鸿门宴。事先由林氏秘密计划当酒酣耳热之时,发炮为号,即席逮捕车氏,并缴其部的枪械。我这一连因为原已部署进驻海康县,故奉命收缴县里的武器。海康是雷州的首县,县长兼任车部军职,有军队二三百人,实力似在我连之上,如措置不慎,则危险之至。因此我决定擒贼先擒王,精选敢死队数十人,听到一声炮响,即率队直冲县长办公室,将县长逮捕。

这位县长似乎是位文人,当我持着驳壳枪冲入他的办公室时,他似乎很惶恐。我说:“我现在奉命来缴你们的枪,希望你不要抵抗,否则玉石俱焚!”这县长乃连忙招呼他的左右,不许抵抗,说:“我们公事公办,不许抵抗。”于是我们草木不惊地便把县署内的枪支缴了。车驾龙同时亦被逮捕,未作抵抗。解决车部之后,我们在雷州住了二十多天,便开往高州剿匪。高州与广西接壤。我们在高州过了年,在粤桂边境剿了半年多匪。这时南北政要又发生了所谓“护法”的争端,内战再起,段祺瑞派兵入湘窥粤,南方各省乃组“军政府”与“护法军”,以桂督谭浩明为总司令,北上援湘。我们这一团中先后被抽调两营北上,任护法军右翼,入湘作战。因此我们在1917年秋季,遂由高州防地调回省城,然后奉命北上参加护法战争。

谭浩明为广西龙州人,农家出身,系陆荣廷的内弟。相传陆氏某次搭乘谭浩明父亲的篷船赴龙州,因而认识了谭浩明的姐姐,两人竟私订终身,约为夫妇。其后,陆氏被迫为匪,而谭浩明之姐矢志不嫁以待陆。迨陆氏受抚,此一对情人始成眷属,所以陆谭的姻娅关系实非泛泛的。护法之战既起,陆氏以两广巡阅使身份坐镇南宁,而谭氏则以总司令身份统率粤桂军,分三路入湘增援,并相机北伐。军政府特派老革命党人钮永建为联军总司令部参谋长。

我们的中路约万余人,由谭浩明直接指挥,自桂入湘,攻长沙,窥岳州。左翼主力为湘军,约两万余人,由程潜、刘建藩、赵恒惕等指挥,自宝庆北上。右翼约六七千人,为广东护国第一军,归马济指挥,由广州经曲江入湖南的郴州,北指醴陵,为中路军的侧翼,并可东窥江西。马部人数不多,因马和林虎为莫逆之交,故调我们第十三团第一、二两营归其节制。

我们的团长原为周毅夫。到达醴陵后,不知何故被免职,由中校团副何文圻升任团长。营长原为黄勉,于团长更换后自请调差,乃由中校团副冼伯平调任营长。冼氏原在滇军任营长,都司令改组时,冼乃脱离滇军,到我们第二军任团副,至是,又调任营长,成为我的直接上司。

我们北上时正值秋冬之交,自省城乘粤汉路火车至韶州(曲江),然后步行经乐昌到湘粤交界的坪石。这一带正是骑田岭的主脉所在,我们在崇山峻岭之中前进,所行俱系羊肠小道,然风景绝佳。山中常有小溪,水清见底,路的左侧,有河流一道,蜿蜒而东,和广东的北江会合。乡民用两头翘起的小船作交通工具,顺流而下,行驶如飞。

坪石镇位于湘粤交界处,一半属湘,一半属粤。过此便入湘东平原。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入湘。湘粤两省虽属毗邻,然我们一入湘境,便觉别有天地。就气候说,古人所谓岭南的梅因向阳而先开,岭北的梅却因春到较迟而后开,就是说明岭南的广东和岭北的湖南气候的差异。就风土人情来说,湘粤也有显著的不同。在我们到坪石之前,所见两广妇女概是天足,操作勤劳,与男子等同。但一过坪石,妇女都缠足,脚细如笋,行动婀娜,凡田野间及家庭中的笨重工作,悉由男子担任。其他差异之处很多,不暇细述。

我们部队自坪石北上,经宜章、郴州、永兴、安仁、攸县,直趋醴陵。除在攸县城外二十里处的黄土岭和北军小有接触外,未发生其他战事。

过攸县后,便进入湘江流域富庶之区,人民比较安乐,妇女的服装和打扮尤为入时,男女的交际很是开通。沿途所见所闻,对我们都很新奇。自坪石至醴陵约五百余里,也多趣事可述。这一段商旅频繁,沿途都有小客栈,当地人叫“伙铺”,大小可容数人或数十人不等。逆旅主人为招徕顾客计,往往雇用青年姑娘们,盛装坐在门前做针线。来往客商常为她们的美色所引诱而入店投宿。其实她们都是农村的良家妇女,由伙铺主人雇来点缀门面的,入晚以后,她们就收拾起针线,各自回家去了。她们并不害怕军队,与他省习俗大有差别。

我们于11月中旬克复醴陵,中、左两路军亦于同月底攻占长沙。段系的湖南督军傅良佐弃城而逃。北军在湘的主力——王汝贤的第八师和范国璋的第二十师都不曾力战即撤退。我军复于1918年1月27日攻占岳州,主力前进至羊楼司,进窥武汉。一时护法军声威大振,举国为之震动。

这次我军能迅速推进的主因,还是北方政府的内讧——冯段失和。总统冯国璋主张与西南和平解决,乃于1917年11月20日将国务总理段祺瑞免职。到了湘鄂战争失利,段系军人如安徽省省长倪嗣冲、鲁督张怀芝等于12月3日在天津集会,力主对西南用兵。岳州易手后,鄂督王占元也感受威胁,遂附和段系。冯氏不得已,乃屈从用兵之议,于1918年2月中派直督曹锟为两湖宣抚使,鲁督张怀芝为湘赣检阅使,张敬尧为攻击前敌总司令,率劲旅吴佩孚等所部再度入湘。3月23日复起用段祺瑞为国务总理,湘鄂战事乃急转直下。

张怀芝所部自湖北通城反攻,与我中、右两路军激战于湘鄂边境,不分胜负。北军主力第三师吴佩孚部则循粤汉路及洞庭湖水道南下,我湘军即受挫于羊楼司。3月17日,我军被迫退出岳州。3月26日,吴佩孚又破我长沙。4月20日吴部复攻占衡山,我军乃退守湘南衡宝、耒阳、永兴之线。

在湘中战争开始逆转于我不利之前,我们这一团最初曾奉令自醴陵北上岳州,作前线右翼军的总预备队。当我们将入湖北通城县境时,忽闻吴佩孚率其精锐第三师南下,水陆并进,武长路正面我方战事失利,岳州危在旦夕。且敌人的长江舰队企图由洞庭湖溯湘江而上,直捣长沙以断我军的后路,我们乃奉命火速撤退。3月26日长沙失守,我们中路军向衡阳撤退,右路军亦自醴陵南撤至茶陵、攸县之线,旋再退至安仁县城以北约二十里的绿田墟,阻止敌人南进。这时张怀芝部节节进逼,正面也发生激战。我营于安仁县城奉令开赴前线,准备参加战斗。到达绿田墟时,前线战况已见和缓,唯据探报,敌人有大队向我阵地右翼移动迹象,我营乃受命即向阵地的最右翼延伸增援,以备万一。冼营长乃率领本营由绿田墟北进,经过一座大石桥,再行约二里,然后向我主阵地的后方向右前方进发。到达目的地后,一面派侦探搜索敌情,一面派哨兵担任警戒。此时全线枪炮声已归沉寂,我营正面亦无敌人。忽然,冼营长发起烧来,不能支持,必须回后方治疗,故即命我代理营长指挥作战任务。于是我就召集其他三位连长研究攻防作战方针。我先发言说:“安仁县城至绿田墟之间,无一较好的阵地可资防守。我军现选择此一丘陵地带为攻势防御阵地,其优点在于前面开敞,可以瞰射敌人。唯其间亦有不少荫蔽之地,使敌人容易潜伏,接近我们的阵地。而阵地后约五里直至绿田墟却是一片水田,并有不能徒涉的小河横亘其间,这是名副其实的背水阵,是为其最大的弱点,万一战事失利,我们只有向前冲杀,死里求生,绝不可向后撤退,自取灭亡。请各位同仁提高警觉。”

是晚平静无事。翌晨拂晓之后,枪炮声渐密,当我们士兵用早膳时,阵地前后落下的炮弹有数十枚之多,幸未伤人。早餐刚毕,我军全线战斗已渐入猛烈阶段。敌人屡向本营猛扑均不得逞。我为明了敌人的动态计,乃跑到散兵线上,观察敌我双方战斗状况,即见一部分敌军利用地形,逼近我方火线。和我前线位置相距尚不到三百米,五官面貌几可辨认。散兵线后敌人炮兵阵地有炮八门之多,距离不足三千米,正向我散兵线盲目轰击;同时又发现我军正面似已被敌人中央突破,友军已纷纷向绿田墟大道溃退。此时战况危急万分,我立即令营部号兵吹冲锋号,向敌逆袭,以遏止敌人的攻势。不料竟无一兵一官向前跃进,我急忙拿起营旗,跃出战壕,大声喊杀,冲上前去。全营士兵见我身先士卒,乃亦蜂拥而前,枪炮声与喊杀声震天动地。我举着旗子正向斜坡冲下去时,忽见前面一丈多远,有黑影一闪,泥土纷飞,溅得我满头满脸。我用手将脸上泥土抹去,仍继续挥兵反击。顷刻间即将当面之敌击退而占领其阵地。这时正值黄梅季节,下着小雨,岭上泥土甚松,刚才那黑影原是一颗炮弹,似乎没有爆炸,只把泥土掀起,溅了我一身。

经本营一阵冲锋之后,敌人全线攻势果然被我们堵住。这战场是一个丘陵地带,长着不少松木和茶油树。当我们抢占敌人阵地时,他们大部分退走,小部分仍利用荫蔽地形,一面退却,一面逐段抵抗。我蹬在一株茶油树之后,只听得敌人枪声不绝,却不见机枪的位置,我只得将身体略略站起,以资观察,忽然一排机枪射来,正打入我胯下。我觉得大腿的肌肉振动了一下,俯视即见血流如注。立刻伏在地上,但仍大呼冲锋,并说:“夺得敌人大炮一门的,赏洋五百元!”于是全营蚁附而上,杀声震天,敌人竟弃山炮四门而逃。我军全线遂尾跟敌人追击。此时,两名勤务兵才扶我退出战场。我发现自己身中四弹,然其中只有一弹射入大腿,其他三弹只打穿了裤子,未伤及肌肉。如果我提高身体迟了一两秒钟,则此四颗子弹必将射入腹部,那就不堪设想了,真是险极!

我自战场退出后,行走不到一里,伤口疼痛难当,便倒了下来。勤务兵乃自附近农家找了一只梯子,把我抬到安仁县城。说来奇怪,大军作战,城里竟无治疗伤兵的设备。不得已,只好请县政府代雇本地的草药郎中来医治。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先生随身带了药物前来,一到之后,先把带来的生草药捣得稀烂,然后将紧缠伤口的绑腿布解下,检视一番,开口说道:“恭喜!恭喜!腿骨幸未折断,子弹从骨膜之左侧穿过,敷药之后,约十天即可痊愈走动了。”我听了将信将疑,唯恐他在说大话。这大夫随即叫人端上一碗清水,他左手接碗,以右手食指指向碗中作写字画符模样,一面口中念念有词,我也不懂他念些什么。只见他从碗里吸了一口清水,喷在我的伤口上,然后把捣烂的草药敷上,另拿一块干净白布包扎起来。说也奇怪,我的右腿受伤已六七小时之久,红肿充血,疼痛异常,而一敷草药之后,痛楚立止。他因我不能在县城久留,另给我一包药,以备替换。我送了他两块银元,这是相当大的酬谢,他一再谦辞,始肯收下。据说此草药郎中是当地跌打损伤的权威,果然名不虚传。我即日雇了一乘轿子,向后方的永兴县进发,当晚宿在途中伙铺里。铺主人有一年方二八的掌上珠,她听说我的勇敢,转败为胜,乃自动替我包扎、烧水、泡茶,百般抚慰,殷勤备至。当我翌日离去之时,她似乎颇有依依不舍之情,令我感激难忘。湘女多情,英雄气短,这也是受伤后一段颇值得回味的韵事。

到达永兴之后,得悉我军已收复攸县和茶陵两县城,所获战利品有:沪厂造七生的五山炮四门,步枪二百余支,机关枪数挺。不意,数日后忽传衡阳失守,北军分兵向祁阳、耒阳挺进。我右翼军左侧后大受威胁,正向永兴、耒阳之线撤退。我遂退到郴州休养了半个月,创口渐痊愈,行动无碍。

此时敌方前敌指挥吴佩孚,忽暗中与我军通款言和。战事乃进入停顿状态。本营乃奉令驻防高亭司,马济的总司令部则设于郴州、耒阳大道上的栖凤渡。至5月中旬,乃有冼营长奉调回粤、遗缺由我接充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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