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南京危急之时,除我和行政院院长、参谋总长及少数高级官员之外,政府本已全部迁往广州。南京失守后,我临时决定飞到桂林的原因,是看透了蒋先生如不肯放手让我做去,则不论政府迁往何处,局势绝无挽回余地。南京三个月的惨痛教训对我太深刻了。在蒋先生幕后控制之下,政治无法改革,军队无法调遣,人事无法整顿,军政费无从支付,经济完全崩溃,守江谋和的计划无法实施。结果,“开门揖盗”,天堑长江,一夕而失。凡此种种,均系蒋先生有意出此,让我早日垮台。

4月23日清晨离京之后,我默坐机上,只闻机声隆隆,震耳欲聋,除此之外,则又似万籁俱寂。瞻前顾后,不觉百感丛生,悲愤无已。思索抵桂之后,对大局将何以自处?深思熟虑之后,忽有所悟。自觉在今日的情况下,只有两途可循,一即决心引退下野,以谢国人。按照宪法的规定,总统、副总统均不能视事时,由行政院院长代行其职权,并由立法院院长召集国民大会临时会议,补选总统、副总统。然而我又顾及在此军事溃败之下,动辄失地千里,国民大会代表散处四方,欲凑足开会法定人数实属不易,故欲走此路,显有事实上的困难。另一可循途径,便是与蒋先生公开摊牌,要求他切实履行诺言,保证绝对不再干预政治、军事和人事,交出国库中的金银和外币,好让我尽心尽力挽狂澜于既倒。然而实际上蒋先生绝难做到,所以我也深知选择第二条路亦毫无把握。不过今日已到山穷水尽之时,在主观上只有作如是想法了。

专机抵达桂林时,各界闻讯前来欢迎的仍是人山人海。当时高级军政人员都知道局势严重,他们一致认为在目前局面下,蒋先生既不肯放手,我断然无力起死回生。蒋先生最后必要凭借他优势的海军、空军,退保台湾一隅,建立一个小朝廷。到那时,我们在大陆全部溃败,恐怕想进入台湾谋一枝之栖也不可能。现在我既然在内战中失败,倒不如拿出体育家的风度,干脆承认失败,把军政大权和平让予中共,以免内战继续,生灵涂炭。

接连数晚,广西省军政领袖皆聚于我在桂林文明路的私邸内开时局谈话会。最后且由广西省参议会议长李任仁领衔,由广西省教育厅厅长黄朴心主稿,写了一封很长的建议书给我。该建议书的内容约分四点:第一,就大局来说,国民党政权已至末日,积重难返,迟早必然崩溃,绝无挽回的可能。第二,广西省内尚和平安定,桂籍军队亦尚有二三十万人,据险而守,与中共作有条件的和谈,中共投鼠忌器,是可能接受的。第三,广西军政领袖们一向与中央不睦,但与民革主席李济深则友谊极深,现在亟宜运用李济深居间斡旋,与中共言和。第四,广西如想以实力与共军对抗,无异以卵击石,目前应不惜一切,委曲求全,与中共妥协。

在这份建议书上签名的文职人员,除省主席黄旭初之外,可说全部签署;武职人员,除正在前方统兵作战的将领之外,亦全部签名。领衔人李任仁尤其是物望所归。任仁为早期广西优级师范的毕业生,清末执教于会仙墟两等小学,曾为白崇禧的老师,为人淡泊明志,与世无争,极为各界人士所推重。他因为看不惯蒋先生的作风,愤而加入民革,被选为中央委员。此次他把这份建议书交给我时,便一再地说:“失败已经注定,我们为什么不能放下屠刀,却要把这害国害民的内战坚持到底呢?”任仁并强调说:“德公,蒋先生在大陆上垮台,尚有一台湾可以负隅,你如在大陆上失败,则一条退路都没有,又何苦坚持到底呢?”

他们这份建议书所持的意见,以及李任仁向我建议的各点,都可说理由充分,无懈可击。各建议人的态度尤其忠耿可亲,无奈我个人无法转变。西方人处此绝境,他们会顺应环境,罢兵投降;中国人除少数贪生怕死的懦夫,或全无主张的投机分子也会“阵前起义”、叛变投敌之外,正直有为之士,多半主张“不成功即成仁”,绝不觍颜事敌。我国的传统道德是讴歌“断头将军”,而鄙视“降将军”。我当时的心境也是头可断,血可流,而志不可辱。任凭他们的说辞是如何的顺理成章,我内心也知道,我们的失败已经注定,自觉我方无一项可站得住的。内政、外交、军事、财政,同处绝境,断无起死回生之望。但是我仍然强词夺理,驳斥他们的投降论。

不久,白崇禧、夏威、李品仙等亦皆赶回桂林,一致反对投降。白崇禧尤其声色俱厉,痛斥投降论者。黄旭初更因黄朴心意志颓丧,动摇人心,而将其撤职。一般主和人士见到这种“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情况,知道多言无益,大家只有重振精神,追随我们和共军作战到底。

今日回思,深觉我们当时明知事不可为,纯以意气用事,与共军力拼到底,致军民多受不必要的牺牲和痛苦,真是罪孽不浅啊!

我在桂林既不愿去穗,在穗高级人员何应钦、阎锡山等均函电飞驰,敦请我赴广州坐镇。5月2日广州中央并推居正、阎锡山、李文范三人随白崇禧飞桂林促驾。

白崇禧自在杭州晤蒋后,径返武汉,主持华中战事。我返抵桂林后,即电约白氏返桂一晤,商讨今后华中方面的防务。白崇禧于4月29日自汉飞桂,因天气关系,无法降落,改飞广州。5月2日遂偕居、阎、李三人来桂。

白崇禧来桂之后,见我意志消沉、痛苦万分,非常同情我的处境,一度与我密谈。谓蒋先生既不肯放手,处处掣肘,倒不如由我敦请他重新出山,主持大政,俾卸仔肩。我说:“此事万不可行。现在已是宪政时期,吾人必须维护宪法的尊严。今蒋氏已引退下野,即为一介平民,若不经国民大会的合法选举而私相授受,由我劝他复任总统,则我将为千古的罪人。”白氏见我态度异常坚定,遂不再言。此消息不久即不胫而走,传到外面去,对蒋先生可说是正中下怀。他闻讯之后,当然喜出望外。嗣后某次,蒋先生由台北飞广州,住在黄埔军校旧址,特电约白氏见面,很亲切地对白说:“只要我们两人合作,大局仍有可为。1927年我下野,旋复职与你合作,即能完成北伐大业。其后因政情复杂,又分道扬镳。及至1937年恢复合作,而把日本打败,收复失土。此皆有力的例证,今后亦然。”到政府迁重庆,蒋先生复职已有呼之欲出之势,并有白氏出任行政院院长之谣传,甚至说我与白崇禧意见相左,其实都是蒋先生故弄玄虚的无聊伎俩,殊属可笑。

居、阎、李三人皆是党国元老,早年追随中山革命,也可说是民国缔造者之一,如今眼见大好河山陷落,心头抑郁,非言可喻。阎锡山于1911年即任山西都督,治理山西垂四十年,如今被中共逐出山西。太原城内巷战时,尸填沟洫,阎锡山说来,情感激动,竟至老泪横流。他劝我以国家为重,速赴广州,领导反共。居、李二人亦以此相劝。他们三人对蒋先生历来的作风,均感不满,对我处境万般同情。我便坦白地告诉他们,蒋先生幕后不放手,我绝无法亦无此能力领导,只有急流勇退之一途。三人都说,他们来桂之前已得到蒋先生的保证,说五年之内绝不干预政治,希望李代总统领导下去。

5月3日行政院副院长朱家骅与海南岛军政长官陈济棠亦衔蒋之命来桂相劝。陈、朱二人皆说,蒋先生已决心将军、政、财大权全部交出,他绝不再在幕后操纵。阎锡山并自告奋勇,愿亲赴上海一行。因蒋先生此时正在吴淞口一军舰上指挥汤恩伯防守上海。行前,复由他们五人磋商,拟出六条方案,由阎锡山面请蒋先生作确切的保证,为我飞穗重主中枢大政的先决条件。这六条方案的内容大致如后:

第一,关于指挥权者:力求扭转军事颓势,国防部应有完整之指挥权,蒋先生不得在幕后指挥;

第二,关于人事权者:全国官吏任免,由总统暨行政院院长依据宪法执行之,蒋先生不得从幕后干预;

第三,关于财政金融者:中央金融、企业等机构,概由行政院主管部会监督,任何人不得从中操纵,中央银行运台存储之银元、金钞,须一律交出,支付军政费用;

第四,关于行政范围者:各级政府须依据宪法规定,向总统及行政院院长分层负责,不得听受任何个人指导,在穗之政府机关,应率先奉行;

第五,关于党政者:国民党只能依普通政党规定,协助指导从政党员,不得干涉政务,控制政府;

第六,关于蒋先生今后出处:希望蒋先生暂时出国赴欧美访问,免碍军政改革。

关于第六点,原非我的意思。我只要蒋先生真能放手,让我以大刀阔斧的手段来加以兴革,我绝无心逼他出国。不过当时与会诸人,为要急于劝我去穗,仍主张把这条加入。

5月4日阎锡山便专机飞沪,在上海和蒋先生长谈三日。5月7日返桂,说我们所要求各条,蒋先生完全同意,一切权力交出,他五年之内,亦不复过问政治。但是蒋先生希望能居留台湾,因国家败亡至此,他觉无颜出国见友邦人士云。

局势发展至此,使我无话可说。我深知蒋先生往往自食其言,我为希望蒋先生交出大权而去广州,可能是望梅止渴,但是我说的话却不能不算数。蒋既有此诺言,我就应赴汤蹈火。遂于5月7日南飞广州,为防止中国“赤化”,做最后五分钟的努力。

我在桂林虽仅逗留两周,然此两周间,共军在江南的战事直如疾风扫落叶。我飞广州时,共军前锋已入福建境内。汤恩伯的江防计划是将主力配备于镇江以东。全线最弱的一点,为芜湖以西的大通、贵池一带。该处守军为战斗力极弱的刘汝明第六十八军和安徽保安队。

共军的渡江战略便是针对这个防线的弱点而部署的。4月21日,中共分两路自江阴和大通江面大举渡江。由于戴戎光叛变,陈毅部大军二十余万,一枪不发便占领了江阴要塞,切断了京沪路。汤恩伯部未作激烈抵抗,便将主力约三十万人悉数撤入上海。镇江、南京、芜湖间未及东撤的部队十余万人,则向浙江西部撤退,为共军追击,逐一包围消灭。

上游共军则由大通、贵池一带强渡,刘汝明无力阻遏,全军向皖南及赣东撤退。共军人多势猛,乘胜穷追,六十八军大部被歼,刘汝明率少数残部遁入闽北,安徽保安队瞬被消灭,皖南、浙西遂成真空状态。共军一日夜强行军二百余里,5月初遂占领贵溪、弋阳,一举切断华南大动脉的浙赣路。

自5月5日至5月10日五天之内,共军连下上饶、玉山、江山、衢州、龙游、汤溪、金华、义乌等县。浙西国军后路被断,无法向江西撤退,援绝粮尽,乃纷纷向共军投降。据中共新华社于5月17日所宣布的战果,国军在此区域被消灭的,计有第四、二十、二十八、四十四、五十一、六十六、六十八及一○六各军的全部,九十六军的大部,八十八军的两个整师,四十六军的一七四师以及张雪中第九编练区所辖第十二、七十三、七十四及八十五四个军的全部,第十八、二十一、五十四、七十三及九十九各军的一部。六十六军军长罗贤达和安徽保安司令张义纯被俘。

这次江南的溃败,可以说是空前的。我军有时一日夜退二百里,共军追击的速度有时一日夜达二百华里以上,四处设伏,邀击包围我军。双方并无激烈战斗,我军便俯首投降。

从军事学观点来看,此次的大混乱实全由蒋、汤二人不知兵所造成。前已言之,我和白崇禧的战略,原是以南京为中心,以重兵向上下游延伸,阻敌渡江。万一守江失败,则放弃上海和南京,将大兵团沿浙赣路配备,与华中区大军成掎角,作有计划的西撤,退保西南五省以待变。

如果按照我们的计划执行,则我们可以逐渐形成抗战期间的敌我形势。刘伯承虽十分剽悍,亦断不能对我军直如摧枯拉朽一般。

无奈蒋先生坚持以主力守上海一隅,而皖南方面又故意使其成为真空状态。以故刘伯承一旦渡江,便如入无人之境,沿鄱阳湖东岸长驱直入,至5月中旬竟侵入闽北,致使白崇禧所指挥的华中防地形成劣势的突出状态。值此紧急时期,白崇禧仍图补救,曾急电蒋先生,请将株守上海的精锐部队速由海道撤往汕头,联合自青岛南撤的刘安琪第九兵团约五六万精锐部队,自闽南、粤东北上,坚守大庾。而蒋先生不听。

当上海不堪再守时,蒋把部队先撤至舟山群岛,逐步撤往台湾,刘安琪兵团则撤往海南岛。坐视白崇禧的华中区战事日趋恶化而不闻不问。

还不止此。当浙西战事接近尾声,共军已准备攻赣时,蒋先生突令原在吉安、赣州之间驻防的胡琏兵团撤往粤东避战,南昌一带顿受威胁。白崇禧为抢救此一裂罅,乃将原守鄂东的徐启明兵团迅速南调,鄂东遂拱手让予共军。而武汉三镇更形突出,白崇禧乃不得不作撤守武汉的打算。

武汉既不可守,湖南便受威胁。驻守湖南的两位湖南将军——程潜、陈明仁,为恐桑梓糜烂,遂暗中与共军勾结,整个西南的抗共部署便瓦解了。

共军之所以能席卷江南,奄有全国,并非他们有天大的本领,能使我军一败涂地,实因蒋先生自毁长城,“开门揖盗”之所致。蒋先生原是一位低能的战略家,由他亲自指挥而吃败仗,本不算稀奇。不过此次江南之败,似非由于他指挥低能之所致,细研全局,我深觉他是故意如此部署,以促使我早日垮台。

蒋先生引退时,我原坚持不就,他定要我出来支撑残局;及我勉为其难,他又在背后处心积虑地要我从速垮台。其居心何在,只有让后世史学家去细细探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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