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进谏勾践持盈定倾节事

〔原文〕

越王勾践即位三年而欲伐吴。范蠡进谏曰①:“夫国家之事,有持盈,有定倾,有节事。”王曰:“为三者,奈何?”对曰:“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王不问,蠡不敢言。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劳而不矜其功。夫圣人随时以行,是谓守时。天时不作,弗为人客;人事不起,弗为之始。今君王未盈而溢,未胜而骄,不劳而矜其功,天时不作而先为人客,人事不起而创为之始,此逆于天而不和于人。王若行之,将妨于国家,靡王躬身。”王弗听。范蠡进谏曰:“夫勇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始于人者,人之所卒也。淫佚之事,上帝之禁也。先行此者,不利。”王曰:“无是贰言也,吾已断之矣!”果兴师而伐吴,战于五湖②,不胜,栖于会稽。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吾不用子之言,以至于此,为之奈何?”范蠡对曰:“君王其忘之乎?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王曰:“与人奈何?”对曰:“卑辞尊礼,玩好女乐,尊之以名,如此不已,又身与之市。”王曰:“诺。”乃命大夫种行成于吴,曰:“请士女女于士,大夫女女于大夫,随之以国家之重器。”吴人不许。大夫种来而复往,曰:“请委管籥③,属国家,以身随之,君王制之。”吴人许诺。王曰:“蠡为我守于国。”对曰:“四封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种也。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种亦不如蠡也。”王曰:“诺。”令大夫种守于国,与范蠡入宦于吴。三年,而吴人遣之归。及至于国,王问于范蠡曰:“节事奈何?”对曰:“节事者与地。唯地能包万物以为一,其事不失。生万物,容畜禽兽,然后受其名而兼其利。美恶皆成,以养其生。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自若以处,以度天下。待其来者而正之,因时之所宜而定之。同男女之功,除民之害,以避天殃。田野开辟,府仓实,民众殷。无旷其众,以为乱梯。时将有反,事将有间,必有以知天地之恒制,乃可以有天下之成利。事无间,时无反,则抚民保教以须之。”王曰:“不谷之国家,蠡之国家也,蠡其图之!”对曰:“四封之内,百姓之事,时节三乐,不乱民功,不逆天时,五谷睦熟,民乃蕃滋,君臣上下交得其志,蠡不如种也。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因阴阳之恒,顺天地之常,柔而不屈,强而不刚,德虐之行,因以为常;死生因天地之刑,天因人,圣人因天;人自生之,天地形之,圣人因而成之,是故战胜而不报,取地而不反,兵胜于外,福生于内,用力甚少,而名声章明,种亦不如蠡也。”

王曰:“诺。”令大夫种为之。

〔注释〕

①范蠡:越国大夫,字少伯。②五湖:韦昭注以为即今之太湖。③管籥:籥同钥,国库的钥匙。

〔译文〕

越王勾践继承王位后的第三年就想去攻打吴国。范蠡进谏说:“治理国家有三件事要注意:国家强盛时要设法保持下去;国家将倾复时要设法转危为安;平时处理国家政事要得当。”越王问:“要做到这三点该怎么办呢?”回答说:“要保持国家强盛就应顺从天道,要使国家转危为安就应顺从人道,要妥善地处理国家政事就应顺从地道。君王不问我,我不敢说。天道要求我们盈满而不过分,气盛而不骄傲,辛劳而不自夸有功。圣人顺着天时行事,这就叫守时。对方没有天灾,不要发动进攻;对方没有人祸,不要挑起事端。现在君王没有等到国家殷富,就要采取过分的举动;没有等到国势强盛,就骄傲起来;没有辛劳,就夸耀自己的功劳;对方没有天灾,就想发动进攻;对方没有人祸,就要挑起事端。这样会违背天意,而且失掉人和。君王如果这样做,必将危害国家,损害自身。”越王不肯听范蠡的话。范蠡又进谏说:“好勇斗狠是违反道德的行为;攻战的兵器是不吉祥的器物;战争是一种最后的手段。阴谋做不道德的事情,喜欢使用不吉祥的器物,首先向别人挑起事端的人,最终反要被人所害。做得过分的事情是上天所禁止的。首先挑起战争,决不会有好处。”越王说:“不要再说这些惑乱视听的话了,我已经拿定主意!”越王果然出兵攻打吴国,在五湖之战中打了败仗,退守到会稽山上。越王召见范蠡向他请教说:“我没有听从你的话,以至到了这步田地,现在该怎么办呢?”范蠡答道:“君王难道忘了吗?保持强盛要顺从天道,转危为安要顺从人道,处理政事得当要顺从地道。”越王问:“要顺从人道,该如何去做?”回答说:“现在应该用极谦卑的辞令,极恭敬的礼节,带上珍宝和女乐,去向吴王求和,用高贵的名号推崇他。如果这样还不行,君王那就只有亲自去做他的奴仆。”越王说:“好吧。”于是派大夫文种去吴国求和,说:“越国愿意把士人的女儿都送给贵国的士做女奴,大夫的女儿都送给贵国的大夫做女奴,并且把国家最珍贵的宝货重器都献上。”吴国不答应。文种回国汇报后又去求和,说:“越王愿意把国库的钥匙都交出来,把整个国家托付给贵国,自己亲自到贵国,听凭吴王处置。”吴国答应了。越王对范蠡说:“你替我看守国家吧。”范蠡回答说:“在国境以内,治理百姓的事,我比不上文种。在国境以外,对付敌国,需要当机立断的事,文种也比不上我。”越王说:“好吧。”于是就叫文种留守在越国,自己带着范蠡到吴国给吴王做臣仆。三年后,吴王打发他们回国。一回到越国,越王就向范蠡请教说:“现在要妥善处理政事,该怎么办呢?”回答说:“处理政事得当应顺从地道。只有大地能包容万物成为一个整体,同时完成自己的功能而不失时机。大地生长万物,畜养飞禽走兽,然后享受它应得的名声和利益。凡物不论好坏,都使之成长以养活人的生命。时令不到,不能勉强让人生长;功夫不够,也不能勉强成事。顺乎自然,权衡天下大势,以等待时机的来临,再加以匡正,才能在适宜的时机下使天下稳定。君王应和男女百姓共同从事耕织,消除百姓的祸害,以防止上天降下灾殃。还要开辟荒地,充实仓库,让百姓富足。不要让民众旷时废业,以致成为祸乱的阶梯。天时将会有反复,吴国的事情也会有间隙可乘,只有懂得天地的常规,才能取得天下既成的利益。如果吴国的事情一时还没有间隙可乘,天时还没有转化的迹象,君王就应专心安抚和教育民众,等待报复的时机。”越王说:“我的国家就是你范蠡的国家,你好好谋划吧!”范蠡答道:“在国境以内,那些治理百姓的事,比如怎样限制春、夏、秋三季的游乐活动,不扰乱农事,不违反天时,使五谷丰登,人口繁衍增加,让君臣上下都满意:这些事情我比不上文种。在国境以外,对付敌国,决断大事。顺应阴阳的变化和天地的常规,做到柔顺而不屈服,坚强而不僵硬。赏和罚的施行以天地为常法,生和杀的掌握以天地为准则。天根据人,圣人也根据天。人怎么行动,天地就显示怎样的征兆,圣人根据天地的征兆去完成大事。所以能战胜敌人而不给它报复的机会,夺取敌人的土地而不让它夺回;军队在国外取得胜利,给国内带来幸福,用力很少,而名声卓著:这些事情,文种却也不如我。”越王说:“好吧。”于是就叫文种治理内政。

范蠡劝勾践无蚤图吴

〔原文〕

四年①,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先人就世②,不穀即位。吾年既少,未有恒常,出则禽荒,入则酒荒。吾百姓之不图,唯舟与车。上天降祸于越,委制于吴。吴人之那不穀,亦又甚焉。吾欲与子谋之,其可乎?”对曰:“未可也。蠡闻之,上帝不考,时反是守,强索者不祥,得时不成,反受其殃。失德灭名,流走死亡。有夺,有予,有不予,王无蚤图。夫吴,君王之吴也,王若蚤图之,其事又将未可知也。”王曰:“诺。”

〔注释〕

①四年:指越王勾践由吴国回国后的第四年,即公元前486年。②先人:指勾践的父亲允常。

〔译文〕

越王从吴国回来的第四年,召见范蠡,向他请教说:“先王去世,我刚继承王位。我年纪轻,没有定性,出外就迷恋于打猎,在家就迷恋于饮酒,不考虑百姓的事,只是坐着车和船游逛。因此上天给越国降下灾祸,使越国被迫接受吴国的管制。吴国对于我,压迫也太过份。我想同你商量,现在报仇可以吗?”范蠡答道:“现在还不可以。我听说,上天不肯成全的时候,应该等待天意的转变。勉强要求的事不吉祥,时机来了不顺着去做,也会有灾难。不守天时,将丧失威德、身败名裂,逃亡在外以至死亡。上天有时会夺回已经赐予的东西,有时肯赐予帮助,有时又不肯赐予,请君王不要过早地图谋吴国。那吴国,迟早会是您的吴国,要是主意打得过早,事情就反而难以预料了。”越王说:“好吧。”

范蠡谓人事至而天应未至

〔原文〕

又一年①,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吾与子谋吴,子曰‘未可也’。今吴王淫于乐而忘其百姓,乱民功,逆天时;信谗喜优,憎辅远弼②,圣人不出,忠臣解骨;皆曲相御,莫适相非,上下相偷。其可乎?”对曰:“人事至矣,天应未也,王姑待之。”王曰:“诺。”

〔注释〕

①又一年:指越王勾践回国的第五年,即公元前485年。②辅,弼:指辅佐君王的重臣,君王左边的叫辅,右边的叫弼。

〔译文〕

又过了一年,越王召见范蠡,向他请教说:“我以前同你商量报复吴国,你说还不可以。现在吴王沉缅声色,不顾百姓,扰乱民事,违反天时;相信谗言,喜欢倡优一类的艺人,憎恨疏远那些敢于诤谏的大臣,因此贤能之士隐居不出,忠良之臣精神涣散。其他人都曲意逢迎,国内是非不分,上下苟且偷安,你看现在可以报仇了吗?”范蠡说:“人事方面是可以了,只是上天还没有征兆,君王姑且等一等吧。”越王说:“好吧。”

范蠡谓先为之征其事不成

〔原文〕

又一年①,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吾与子谋吴,子曰‘未可也’。今申胥骤谏其王,王怒而杀之,其可乎?”对曰:“逆节萌生,天地未形,而先为之征,其事是以不成,杂受其刑。王姑待之。”王曰:“诺。”

〔注释〕

①又一年:指越王勾践回国的第六年,即公元前484年。

〔译文〕

又过了一年,越王召见范蠡,向他请教说:“前次我同你商讨报复吴国,你说还不可以。如今伍子胥屡次向吴王进谏,吴王竟恼怒而杀了他。你看现在可以行动了吗?”范蠡答道:“吴王失道的行为还刚刚萌芽,天地还没有明显表示出什么征兆。如果我们现在先去攻打,事情不会成功,反而会连带一起受害。君王姑且等一等吧。”越王说:“好吧。”

范蠡谓人事与天地相参乃可以成功

〔原文〕

又一年①,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吾与子谋吴,子曰‘未可也’。今其稻蟹不遗种,其可乎?”对曰:“天应至矣,人事未尽也,王姑待之。”王怒曰:“道固然乎,妄其欺不穀耶?吾与子言人事,子应我以天时;今天应至矣,子应我以人事,何也?”范蠡对曰:“王姑勿怪。夫人事必将与天地相参②,然后乃可以成功。今其祸新民恐,其君臣上下,皆知其资财之不足以支长久也,彼将同其力,致其死,犹尚殆。王其且驰骋弋猎,无至禽荒;宫中之乐,无至酒荒;肆与大夫觞饮,无忘国常。彼其上将薄其德,民将尽其力,又使之望而不得食,乃可以致天地之殛,王姑待之。”

〔注释〕

①又一年:指越王勾践回国的第七年,即公元前483年。②参:即三。古人认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配合,事情才能成功。

〔译文〕

又过了一年,越王召见范蠡,向他请教说:“前次我同你商讨报复吴国,你说还不可以。如今吴国天灾严重,稻和蟹都吃得没有剩余了,你看现在可以行动了吗?”范蠡答道:“上天的报应可说已经来到了,可是人事方面还没有完全成熟,君王还是再等一等吧。”越王发怒说:“道理果然是这样的吗?还是你在欺骗我呢?我跟你谈人事,你对我说要等天时;现在天的报应到了,你又说要等人事,这是为什么?”范蠡答道:“君王先不要见怪。那人事一定要和天地相互配合起来,然后才可以成功。如今吴国的天灾新发生不久,人民都有戒惧之心,他们君臣上下都晓得本国的物资不能持久,一定会同心合力,拼命对付我们,所以现在打起来还有危险。君王暂且只管外出跑马打猎,但不要真正沉缅在狩猎上;只管在宫中饮酒取乐,但不要真正沉缅在酒色上;只管随意和臣僚们大摆酒宴,但不要忘记国家的正事。这样,吴国上层的统治者将会放松警惕而更加荒淫无道,百姓将被弄得精疲力尽,使他们心怀怨恨而又得不到粮食,那时我们就可以执行天地的惩罚去诛灭吴国了。君王暂且再等一等吧。”

越兴师伐吴而弗与战

〔原文〕

至于玄月①,王召范蠡而问焉,曰:“谚有之曰,觥饭不及壶飧。今岁晚矣,子将奈何?”对曰:“微君王之言,臣故将谒之。臣闻从时者,犹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趋之,唯恐弗及。”王曰:“诺。”遂兴师伐吴,至于五湖。吴人闻之,出而挑战,一日五反。王弗忍,欲许之,范蠡进谏曰:“夫谋之廊庙,失之中原,其可乎?王姑勿许也。臣闻之,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赢缩转化②,后将悔之。天节固然,唯谋不迁。”王曰:“诺。”弗许。范蠡曰:“臣闻古之善用兵者,赢缩以为常,四时以为纪,无过天极,究数而止。天道皇皇,日月以为常,明者以为法,微者则是行。阳至而阴,阴至而阳;日困而还,月盈而匡。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与之俱行。后则用阴,先则用阳;近则用柔,远则用刚。后无阴蔽,先无阳察,用人无艺,往从其所。刚强以御,阳节不尽,不死其野。彼来从我,固守勿与。若将与之,必因天地之灾,又观其民之饥饱劳逸以参之。尽其阳节,盈吾阴节而夺之。宜为人客,刚强而力疾;阳节不尽,轻而不可取。宜为人主,安徐而重固;阴节不尽,柔而不可迫。凡陈之道,设右以为牝,益左以为牡,蚤晏无失,必顺天道,周旋无究。今其来也,刚强而力疾,王姑待之。”王曰:“诺。”弗与战。

〔注释〕

①玄月:阴历九月。《尔雅•释天》:“九月为玄。”此处玄月,指公元前479年的九月。②赢缩:岁星趋舍而前为赢,退舍为缩,借指进退。

〔译文〕

到了这年的九月,越王召见范蠡,向他请教说:“俗话说得好,饿着肚子等好吃的,还不如先吃到一碗粗米饭。如今一年快要完了,你看怎么办呢?”范蠡说:“君王不说这话,我也要请求君王攻打吴国了。我听说,捕捉机遇,好像扑灭大火和追捕逃犯一样,拼命追赶还怕来不及呢。”越王说:“好。”于是马上起兵攻打吴国,进军到五湖。吴国人听说越军来了,出兵挑战,一天之内来回五次。越王按捺不住,准备答应交战。范蠡进谏说:“在朝廷里谋划得好好的,一到战场就失算,这行吗?君王暂且不要答应交战。我听说,得到了时机不能怠慢,时机一失不会再来。上天赐予而不收受,反而会有灾难。进退变化中,如果拿不准主意,后来一定会懊悔。天道变化本来就是这样,谋划好了的事不要再更改了。”越王说:“好吧。”就没有同意交战。范蠡又说:“我听说古代善于用兵的人,以星辰出没和四时转换的规律为准则,不越过天道的极限,到了一定的限度就停止。天道非常显明,日月的运行是天道的常规。日月光明时可以作前进的法则,日月晦暗时可以作隐蔽的榜样。阳到极点一定会转为阴,阴到极点一定会转为阳。太阳落了又升,月亮圆了又缺。古代善于用兵的人,遵循着天地的常规,和它一起行动。被动防守时用阴道,主动进攻时用阳道。敌人逼近时用柔道,敌人远离时用刚道。但被动防守时不能过于隐蔽,主动进攻时也不能过于显露。用兵没有一定的格式,需要根据具体情况来作决定。如果敌方顽强抵抗,说明他们的阳气还没有耗尽,就不同他们死战。当敌方来寻我交战时,我们就坚守不战。如果准备出战,一定要乘敌方遭到灾祸的时候,而且还要看他们的民众是饥是饱,是劳是逸,作为决定出战与否的参考。直到敌方的阳气耗尽,我方的阴气积蓄饱满,然后才可夺取胜利。采取攻势的时候,应该勇猛顽强而行动迅速。敌方阳气没有耗尽前,不要轻易地攻取。采取守势的时候,应该从容不迫而稳重坚定。我方阴气没有耗尽前,虽然柔弱也不可能被困迫。布阵的方法也很重要,右翼可以布阵严整,但不是主力所在。左翼应该加强一些,使它成为主力。早晚都不能有疏忽,顺着天道,进退周旋而变化无穷。如今敌方的来势凶猛而迅速,君王还是暂且等一等吧。”越王说:“好。”于是没有和吴军交战。

范蠡谏勾践勿许吴成卒灭吴

〔原文〕

居军三年,吴师自溃。吴王帅其贤良①,与其重禄②,以上姑苏。使王孙雒行成于越③,曰:“昔者上天降祸于吴,得罪于会稽。今君王其图不穀,不穀请复会稽之和。”王弗忍,欲许之。范蠡进谏曰:“臣闻之,圣人之功,时为之庸。得时不成,天有还形。天节不远,五年复反,小凶则近,大凶则远。先人有言曰:‘伐柯者其则不远。’今君王不断,其忘会稽之事乎?”王曰:“诺。”不许。使者往而复来,辞愈卑,礼愈尊,王又欲许之。范蠡谏曰:“孰使我蚤朝而晏罢者,非吴乎?与我争三江、五湖之利者,非吴耶?夫十年谋之,一朝而弃之,其可乎?王姑勿许,其事将易冀已。”王曰:“吾欲勿许,而难对其使者,子其对之。”范蠡乃左提鼓,右援枹,以应使者,曰:“昔者上天降祸于越,委制于吴,而吴不受。今将反此义而报此祸,吾王敢无听天之命,而听君王之命乎?”王孙雒曰:“子范子,先人有言曰:‘无助天为虐,助天为虐者不祥。’今吴稻蟹不遗种,子将助天为虐,不忌其不祥乎?”范蠡曰:“王孙子,昔吾先君固周室之不成子也④,故滨于东海之陂,鼋鼍鱼鳖之与处,而■黾之与同渚。余虽然而人面哉,吾犹禽兽也,又安知是浅浅者乎?”王孙雒曰:“子范子将助天为虐,助天为虐不祥。雒请反辞于王。”范蠡曰:“君王已委制于执事之人矣。子往矣,无使执事之人得罪于子。”使者辞反。范蠡不报于王,击鼓兴师以随使者,至于姑苏之宫,不伤越民,遂灭吴。

〔注释〕

①贤良:指谋臣。②重禄:指贵族。③王孙雒:吴国大夫。④子:古爵位名。为五等爵的第四等,沿用至清代后废止。

〔译文〕

越王出兵围困吴国三年后,吴军终于自己崩溃了。吴王带着他的谋臣和贵族们逃到姑苏台上,派王孙雒向越国求和说:“过去上天给吴国降下灾祸,使我在会稽得罪了贵国。现在越王如果肯照顾我的话,我请求恢复当年在会稽实行的和好。”越王有点不忍心,打算答应讲和。范蠡进谏说:“我听说圣人的成功,由于他能利用天时。得了天时还不成功,上天就转到相反的方面去了。天时的转变为期不很远,五年转化一次。小的灾难来得快,大的灾难来得慢。前人有一句话说:‘砍树干做斧柄,手里拿的斧柄就是式样,不必去远处寻找。’现在君王迟迟不能决断,难道忘记了在会稽蒙受的国耻吗?”越王说:“好吧。”就不答应与吴国讲和。吴国的使者去了又回来,求和的措辞越发谦卑,礼节越发恭敬,越王又打算答应他。范蠡进谏说:“谁使我们一早就上朝,很晚才罢朝而忧劳国事的呢?不是吴国吗?同我们争夺三江五湖利益的,不也是吴国吗?我们辛辛苦苦谋划了十年,却又一旦丢弃前功,怎么可以呢?君王暂且不要答应,事情很快就有希望了。”越王说:“我想不答应,但难以答复吴国的使者,你去答复他吧。”范蠡于是左手提着鼓,右手拿着鼓槌,答复吴国的使者说:“过去上天给越国降下灾祸,让越国落在吴国的手中,而吴国却不接受。现在上天一反此道,叫我们报复吴国。我们君王怎敢不听从上天的命令,而听从吴王的命令呢?”王孙雒说:“尊敬的范大夫呀!古人有句话说:‘不要助天作恶。助天作恶的人不吉祥。’现在我们吴国的稻和蟹都吃得精光了,您还要助天作恶,不怕遭厄运吗?”范蠡说:“尊敬的王孙大夫呀!从前我们的先君原是周朝不大够格的子爵,所以只能住在东海岸边,和鼋鼍鱼鳖相处,同水边的虾蟆共居。我们虽然面貌俨然像个人,实际上跟禽兽差不多,怎么懂得你说的这些巧辩的话呢?”王孙雒说:“尊敬的范先生一定要助天为恶,助天为恶可是要遭到厄运的。请让我再见越王一面向他告辞。”范蠡说:“我们君王已经把全权委托给管事的人了。你走吧,免得管事的人得罪你。”吴国使者只得告辞回去。范蠡不再报告越王,擂起战鼓,出兵跟在吴国使者的后面,一直追到姑苏的吴国王宫,越国人没有什么伤亡,就灭掉了吴国。

范蠡乘轻舟以浮于五湖

〔原文〕

反至五湖,范蠡辞于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复入越国矣。”王曰:“不穀疑子之所谓者何也?”对曰:“臣闻之,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为此事也。今事已济矣,蠡请从会稽之罚。”王曰:“所不掩子之恶,扬子之美者,使其身无终没于越国。子听吾言,与子分国。不听吾言,身死,妻子为戮。”范蠡对曰:“臣闻命矣。君行制,臣行意。”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王命工以良金写范蠡之状而朝礼之,浃日而令大夫朝之①,环会稽三百里者以为范蠡地,曰:“后世子孙,有敢侵蠡之地者,使无终没于越国,皇天后土、四乡地主正之②。”

〔注释〕

①浃日:十天。按古代的干支纪日法,从甲至癸为一轮,正好十天。②地主:指地方军政首长。

〔译文〕

越王灭吴返回五湖时,范蠡向越王告辞说:“君王努力治国吧,我不回越国了。”越王惊奇地问:“我不明白你这样说是为了什么?”范蠡答道:“我听说,做臣子的,君王忧虑,臣子就要为他操劳;君王受辱,臣子就要为他去死。过去君王困守会稽受到兵败之辱时,我所以没有去死,为的是报仇。如今仇已报,请让我补受在会稽时就应该受到的惩罚。”越王说:“如果有不原谅你的过失,不称赞你的美德的人,我将让他在越国不得善终。你听我的话,我要把国政分一部分给你主管。你若不听,将被处死,妻子也一起杀了。”范蠡回答说:“我听到您的命令了。您可以执行您的法令,我按照我的意志行动。”于是就乘着小船泛游于五湖之上,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的去向。越王命令工匠用上等的金属制成范蠡的像,每天礼拜它,命令大夫们每十天也要礼拜一次,同时把会稽山四周三百里土地划为范蠡的封土,说:“后代子孙,有敢侵占范蠡这块封土的,让他在越国不得善终,天地神灵,四方的官长都可以为我的话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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