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桃坞吴家,我不能不想起一件事来,便是他们家里的乩坛了。他们家里有几个密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除了舅祖清卿公及砚农、伊耕两表叔之外,尤其是女人。他们家里的女人,从未入内,我的祖母也从未进去过。他们都呼这几间密室为“祖宗堂”(这时他家还没有造祠堂),说是供奉他们列代祖先的神位之处。实在里面房子有两进,前面的一进,是供奉列代祖先的神位,安放古物之类,后面的一进,却设立了一个乩坛。

  扶乩在中国源流甚古,我且不去考据它。不过在我幼年时代,扶乩之风,很为盛行,尤其是在江南一带。即以苏州而言,城厢内外,就有十余处。有的是公开的,有的是私设的。公开的人人皆知,大都是设立在善堂里,很有许多人去问病,求事,甚而有去烧香的。私设的带点秘密性质,不为人家所知,即使亲戚朋友知道了,要去问病求方,也只能托他们主人,代为叩问的。

  像吴家这个乩坛,当然是私设的了,可是私设的不独是吴家,我们无从知道罢了。我曾问我的祖母道:“公公(指清卿公)和两位表叔(指砚农与伊耕)常在里面做什么?”祖母说:“他们是在求仙方。”这个我很相信,因为他们家里,无大无小,凡是吃药,那个药方,都是从乩坛上来的。除非是有大病,方才请医生呢。

  我常见清卿公早晨起来后,便到他们听说的祖宗堂去了。就在他所住居的那个屋子天井内,靠西面开两扇小门进去。那门平常是锁的,要他进去的时候才开,及至他进去了,里面又把门闩起来了。而且到祖宗堂去,仅有这一个门,除此之外,别无门可进的了。我几次为了好奇心,总想进去看看,但恐被他们呵责,终于不敢造次。他们外面有个帐房间,管理收租米、收房金的有几位先生,我问他们:“里面那个祖宗堂,有些什么?”他们骗我道:“你们的公公,里面藏有好几十瓮的元宝与洋钱,你不知道吗?”实在他们都没有进去过。

  但是有一天,这个秘密之门忽然对我开了。那时我不过十二岁吧,也随着祖母住在他家,伊耕叔是病着。我正在他们书房里读书,清卿公忽然到书房里来,向我说道:“你高兴看看我们的乩坛吗?”我听了非常高兴,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就说:“我愿意去看看。”清卿公道:“但是有两件事,要先和你约定。第一,这里面是一个神圣所在,非同儿戏,必须恪恭将事,不可意存戏谑。第二,这个乩坛是秘密的,我们为了怕人来缠绕不清,不能公开,你在外面,不可向人谈起。”我说:“我一定都可以答应。”

  这教他们家人都惊异了,因为除他们父子三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的,现在却让一个小孩子进去了,显得十分奇特。我也是从那深锁的小门进去,却见里面的房子很大,有三开间的两进。前一进确是他们的祖宗堂,祖宗的神位很不少,还有许多祭器等等,都陈列在那里,后一进便是那乩坛所在了。

  那个地方,张着黄色的帐幕,供着极大的香案,连所点的蜡烛也是黄色的,案上又陈列着许多黄纸。中间并没有什么塑的神像,只有在正中挂着一顶画轴,那画轴也是由一个黄色帷幕遮蔽了,画的是什么神佛,黑洞洞瞧不清楚,况且我从小就是近视眼,进去时,大家都是屏息静气的,我也不敢动问。

  江南的这些乩坛,必定有一位主坛的祖师,那时最吃香而为人所崇奉的,就有两位,一位是济颠僧,一位是吕洞宾。大概信奉佛教的是济颠僧,信奉道教的是吕洞宾。不过济颠主坛的,洞宾亦可降坛;洞宾主坛,济颠亦可降坛,他们是释道合一,是友不是敌,吴氏这个乩坛,我知道是济颠主坛的。

  扶乩的技术,也分为两种,有两人扶的,有一人扶的。中间设有一个四方的木盘,盘中盛以细沙,上置一形似丁字的架子,悬成一个锥子在其端,名为乩笔。“神”降时,就凭此乩笔。在沙盘里划出字来。如果是两人扶的,便左右各立一人,扶住丁字架的两端;假使是一人扶的,一人扶一端,另有一端却是垂着一条线,悬在空中。吴氏的乩坛,却是两人扶的。

  假如是两人扶的,每一次开乩,就得有三人。因为两人扶乩之外,还必须有一人,将沙盘中所划出来的字录下来,这个名称,他们称之为“录谕”。这吴家父子三人,他们都可以扶乩,每次总是两人扶乩,一人录谕,三个人是缺一不可的。但如果有一人病了,或者有事外出,这乩盘便只可以停开了。可是我们这位伊耕叔,却是常常闹病的,而他们又不愿意招致外人入此秘密室,因此这乩盘也便常常停开了。

  可是这回清卿公便看中了我了。因为我虽不会扶乩,却可录谕。试想:他们有两人在扶乩,有我一人在录谕,不是仍可以开乩了吗?但清卿公却顾虑着,我究竟是个孩子,沙盘里写出来的文字,一时只怕录不出,砚农表叔却力保可以担任,他说:“这是浅近的文字,即使错了,也随时可以改正。”他们为了要收这个新学徒,所以教我先到这个秘密室去瞻仰一下。

  这录谕不似速写,可以慢慢地的,听不明白,可以再说一遍。为了这事,砚农表叔说:“不妨先行试验一下。”于是说了一篇济佛祖(他们称济颠为济佛祖)降坛文,三四百字中,只差了四五个字,他把它改正了,便说:“可以了!”明天早晨,就可以实行。他教我:“明天早晨,不要吃荤腥,到了吃中饭吃荤,便没有关系了。”

  第二天早晨,我就实行我的新工作了。所谓录谕者,摆一几在他们的乩盘之傍,备有笔砚和一本谕簿。谕簿之上,每次降乩沙盘上所写的文字,都录在上面。录谕是要跪在那里写的,他们为我安放了一个高的蒲团,矮矮的茶几,却很合式,也不觉费力,好得不过半个钟头,就完事了。这一天的成绩,却觉得非常之好,他们把我所写的来校正一下,只不过差了两三个字。

  不过在求“仙方”中,我较为困难,因为有些药名,我不熟悉,写了别字。但砚农表叔是知医的人,他一向研究医理,乩坛上开仙方,也是他主持的。于是他开了一张通常所用的药物名称单子,教我常常看看,到乩坛上临开方子,他更详细指示,谨慎检点,也就顺利进行了。

  及至后来,我随祖母回到家里,他们的“三缺一”(这是说三人之中缺了一人),常来请我去做录谕工作,我的父亲很不以为然。母亲说:“不过上午一两点钟的事,下午仍可以进学堂读书。不许他去,是不好的。”我起初为了好奇心的关系,很为高兴,后来也不感到兴趣了。但是我的录谕工作,也有报酬的。什么是报酬呢!便是看戏。清卿公是苏州的大富翁,但非常省俭,一无嗜好,连水烟也不吸的(就是喜欢闻一些鼻烟,也非高品),所好的,看看文班戏(昆剧),他以前总是一个人去的,现在带了我同去,那昆戏是中午十二点钟就开锣的,有时饭也来不及吃,带点什么鸡蛋糕乾点心之类,塞饱了肚子。所以对于昆剧的知识,我从小就有这一点。

  我总疑心这扶乩是人为的,假造的,不过借神道设教罢了。但是许多高知积阶级的人,都会相信这个玩意儿,我真解释不出这个道理。最近几年前,上海有一处有一个乩坛,主坛者叫做木道人,我的许多朋友都相信它,而这些朋友,也还都是研究新学的开明人物呢。

  后来伊耕叔故世了,清卿公也故世了,只存砚农表叔一人,“独木不成林”,他们的乩坛也就撤除了。在二三十年以后,有一次,我问砚农表叔道:“你们的扶乩,现在坦白地说一说,到底是真的呢?假的呢?”他说:“可以说真的,可以说假。”我道:“愿闻其详。”他说:“譬如在乩坛上求仙方,假使教一个一点儿没有医学知识的人去扶乩,那就一样药也开不出来。若是有医学知识的人去扶乩,自然而然心领神会,开出一张好的方子来,使病家一吃就愈。再说:假使一个向不识字的人去扶乩,沙盘里也写不出来。但我们踏上乩坛,预先也并没有什么腹稿,并没有诌成一首诗,那只手扶上乩笔后,自然洋洒成文,忽然来一首诗,有时还有神妙的句手写出来。所以我敢认定一句成语,『若有神助』,这便是我说的可真可假。”砚农表叔之言,有些玄妙,我还是疑团莫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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