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一年,在父亲的丧服满后,我便一战而捷的进了学了。从前对于父母是三年之丧,实在只有两年零三个月,就算是满服了。在临考试前,巽甫姑丈又招我去面试了一下,他说:“大概是可以了。”说了“大概”二字,言外之意,也有所不能决定,这就觉得那几年功夫,不曾有十分进步。但要取一名秀才,或者可以得到。

  他也原谅我,因为我自己在教书,不能埋头用功,不比我子青表哥,他几年功夫,大有进境,考紫阳书院卷子,总在前三名,与张一麟、章钰等互相角逐。上次乡试得“荐卷”而未中式,气得饭也不吃,我笑他功名心太重了。巽甫姑丈又企望我,他说:“这回无论进学不进学,我介绍你一位老师,你还得好好用功。不要进了一个学,就荒废了。”巽甫姑丈本来自己可以教导我,无奈长年在疾病中,过他的吞云吐雾生涯呀。

  可是我对于八股文,没有十分进步,为了自己坐馆教书,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我还是老毛病,不肯多练习,当时已出学堂门,亦无人指导,还是喜看杂书,心无一定。那一年是甲午年吧,我国与日本为了朝鲜事件打仗,上海报纸上连日登载此事。向来中国的年青读书人是不问时事的,现在也在那里震动了。我常常去购买上海报来阅读,虽然只是零零碎碎,因此也略识时事,发为议论,自命新派。也知道外国有许多科学,如什么声、光、化、电之学,在中国书上叫做“格物”,一知半解,咫闻尺见,于是也说:“中国要自强,必须研究科学。”种种皮毛之论,已深入我的胸中,而这些老先生们则都加以反对。

  我这一次的考试,不曾在贡院前租借考寓。即在姊丈的许家出发,因为他们住的史家巷,比我们住的曹家巷,离贡院要近得多。开考时的炮声也听得见,从他那里出发,也可以从容不迫。我们睡到半夜起身,便即饱餐一顿,为的是进场以后,不能吃饭,只能进一些乾粮,直要午后放炮开门,方能出来进食。这次考试,我与我的姊丈在一起,他比我大两岁,我考吴县籍,他也考吴县籍,郎舅在一起,我祖母和母亲,也足以放心呀。

  这一次我考试进学,人家以为我很有把握,其实我却觉得是徼幸的。那时江苏的学政是瞿鸿机(字子玖),他是湖南人,年纪也不大,出的题目也不难,是论语上的“入于海”一句(每县一个题目如长洲则为“入于河”,元和则为“入于汉”,这种题目,有点词藻,文章可以做得好的。不过题目,太容易,反而容易流入浮泛。我起初是刻意求工,做好了一个起讲,自己觉得不好,涂抹了重新再做,我的出笔本来是慢的,那时却费了不少时刻,及至我第二个起讲做好,人家已是大半篇文字誊清了。

  这时我心中有些急了,但越是急,越是做不出,一切思想,好像都塞滞了。我本来是有胃病的,胃间又隐隐作痛起来,那是许氏这一顿早起进场饭,在那里作祟了。而且文思正滞时,杂念纷起,这个患得患失之心,横亘在胸中。那八股文是有起股、中股、后股,一股一股的对比的,很费功夫,而我又素不擅此。

  看看人家,已将完篇,不久就要放头排了,笔下迅速的人,便可以交卷出场了(第一个交卷的,名曰“红卷”,特别优待)。我要用那种细磨的功夫,句斟字酌的做下去,弄到了“抢卷子”,可不是玩意儿呀。(抢卷子者,到了放末牌,大家都走了,你还没有交卷,承差就来抢去你的卷子,赶你走了)。于是把心一横,拆拆滥污,听天由命,不取就不取了吧。便把起讲又改了一改,改做了一篇散文,分为三段,洋洋洒洒的一口气写成了四、五百字,把海上的词句,都拖了上去,什么“天风浪浪,海山苍苍”;什么“海上神山仙岛,可望而不可接”咧;以及关于海的成语古典,运用起来,堆砌上去,气势倒也还顺,不管它了。补好了草稿,抄好了“圣谕广训”,还要做一首试帖诗,便交卷出场,已经放第三牌了。

  出场以后,人是疲倦了,但胃也不痛了,心头似觉稳定了。可是祖母的关心,因出案(即放榜)尚有几天,要我把文字默出来,送给朱先生及巽甫姑丈去看,请他决决可以取进,还是不可以取进?但是我这篇野马似的文字,简直不像是八股文,如何拿得出来?而且当时未起草稿,只是在卷后胡乱补了草稿,现在要我默出来,大致不差,到底是有些走了样呢。

  因此我便和我的姊丈许君商量了,因为他和我是同一题目,而他的这篇文字,做得非常工整,循规蹈矩,不像我的那一篇似野马奔驰一般,把他的一篇借给我,让我塞责一下,这是我的不老实处,说来有些惭愧的。姊丈是个敦厚的人,他答应了,因为他不必把文字抄给人看,而留有草稿,也还齐整。我先给朱静澜先生看,他力保一定可以取中。我又给巽甫姑丈去看;子青哥先看,他向我道喜,他说:“一定取了!一定取了!”巽甫姑丈也说可以取中,但他到底是个老法眼,他说:“这篇文字,颇不像你的作风。”意思似说:你恐怕还做不出那篇文字呢。

  及至放榜时,我取了第二十七名,而姊丈则名落孙山。他自然十分懊丧,而我也心中觉得非常难过。我于是立刻披露,送给朱先生及巽甫姑丈看的,是姊丈的文字,不是我的文字。他们一面也为之嗟叹不平,一面又索观我自己的文字。巽甫姑丈说:“你这篇文字,虽然野头野脑,气势倒是有的。场中看文章的人,每天要看几百本卷子,看得头昏脑胀,总觉千篇一律,忽然有一篇是散文而别出一格的,读下去倒还顺利而有气势,倒觉得眼目一清,所以提出来了。”巽甫姑丈的话是对的,后来考毕以后,领出原卷来看,却见卷子上批了四个大字道:“文有逸气。”

  考了第一场,不能算数,还要覆试呢。第一场,依照应取名额,多取若干名,到第二场覆试时,又除去若干名后,方算正式的取中入学了。苏州人的谐语,称第一场即不取者,名之曰“总督”,第一场取了,第二场试后不取,被黜落者,名之曰“提督”。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苏人读“丢”字的音如“督”,第一场即不取,谓一总丢弃了;第二场覆试不取,谓提覆后丢弃了,因此有总督、提督之称。我这时第一场总算侥幸了,惴惴然深恐第二场覆试不取,那便要做提督了。

  覆试甚为筒单,只要上午半天功夫,但是要到堂上去面试,一点没有假借。又为了人数很少,显得十分严肃。我们吴县的题目,是论语上,“不有祝鮀之佞”一句,做这一个题目,要用一点技术。因为做那些小题文,最忌是“犯下文”。论语上的原文是“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所以在文中不能提到一个“有”字,只能说“不有”两字,如果单说一个“有”字,便是“犯下文”了。

  出题目的人,便有这种故弄狡狯处,但也是八股文的法律,制定是如此的。这要谢谢我巽甫姑丈了,以前巽甫姑丈命我到他家里去面试时,也往往出的这一类题目,他是人称为小题圣手的,和我讲得很清楚,所以我晓得这种诀窍。这次覆试,只要做一个起讲,我于破题的第二句,写道:“若不容其不有矣。”异甫姑丈见了道:“好!扣题很紧,必不会做提督了。”后来将考卷领出来看,果然在破题第二句上,圈了一个双圈,以下的文章,便不看了。

  覆试后,我又跳上了几个名次,从二十七名跳到了十九名,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取中总归是取中了,即使是考取在末尾,一名秀才,总归是到手了。姊丈这一回未曾进学,下一届院试,以第一名入泮,苏人称为“案首”,亦颇荣誉,所谓“龙头属老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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