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到青州府中学的第二年深秋,从府衙门里得到一个消息:山东巡抚周馥,将升任两江总督,山东巡抚却调了一位杨士骧来了(号莲府,安徽泗县人,光绪十二年翰林),那时政府对于督抚,时常调动,原不足异,可是这一调动,与曹耕翁却大有关系,并且连带了与我亦有关系。因为这位新抚台杨公,与曹耕翁是儿女亲家,曹耕翁的第二位女公子,便是嫁给杨抚台儿子杨琪山为妻。

  照清代的官制,上司与下属如果是儿女亲家,那个当下属的照例要呈请廻避。那末这一回杨士骧到山东当巡抚,青州府知府的曹耕翁,自然要呈请廻避了。曹耕翁一调动,我这中学堂监督,恐怕也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我这个职位,虽由彭诵老所推荐,实仗曹耕翁所支持。我是不惯与官场中人相处的,很带有书呆子脾气,但曹耕翁是同乡,他对我一点不搭什么官架子,虽不过两竿宾主,也还和洽,换了一个别人来,我恐怕难能与他周旋呢。

  不久,周馥走了,杨士骧来了,曹耕翁呈请廻避的摺子也上去了。他为了廻避人家而调动,是不会提空的,又有了他亲家的帮忙,便调任了湖北襄阳府知府。(后来听说来到任,又调了湖北汉阳府知府,兼八卦洲厘金总办,这是他的老同年陈夔龙任两湖总督,特别照应他的,此是后话。)

  我在这里办学堂,不是他的幕友,不能跟他走的,我便先向他辞职。曹耕翁极力劝我不要辞,他说:“学堂办得方有成绩,学生们以及地方上,对于你的感情也不坏,你又何必辞呢?”那时李搢臣兄也来劝我,他说:“等新任来了,你觉得不能相处,请到我们蚕桑学堂来,不过有屈你一点就是了,至于待遇也与中学堂监督一样。”

  不久,新任的青州府知府发表了,是一位姓段的,记得是河南人,他的大名,我现在已想不起来了。起初,我惴惴然怕是放了一位满洲人来,我和他有点叙不下去,这时我们的胸中,还充满了排满的思想,实在满洲人中,也有较开通的。据曹耕翁说:这位新任的段太尊,也是进士出身,年纪较轻,不过四十多岁,我心中为之一慰,既然是读书人,还有什么说不通的呢。

  谁知这位段先生上任以后,在两三个月内,我一连碰上了他好几个钉子。这是在曹耕翁时代从来没有过的。他接印后,我以宾师的地位,不曾先去拜谒他,只写了一封信去,我想他心中先已不高兴了。但他也不曾到学堂里来过,接印后三天,忽然传下一个命令来:“明天上午,太尊到学堂里来拜孔,吩咐监督,牵领全体教员,一同在礼堂行礼,学生亦一体参加。拜孔以后,太尊要对学生,加以一番训话。”这个命令下来后,就很使我为难了,我且申说一下:

  第一、学堂里就没有礼堂,也没有设孔子的什么神位。因为学堂是云门书院改建的,房屋无多,除了添造学生斋舍以外,其它并没有造什么房子。只有两个课堂,还是勉强的,此外都是散屋,万不能做礼堂。现在他要率领全体教员学生行三跪九叩之礼,这如何可行呢?不得已与监学商量,把一个大课堂,改作为临时礼堂。而且还要备许多拜垫,除了太尊自己的拜垫,是自己带来的(前清官场是如此,都是自己带拜垫,如拈香、祭神等),此外只得向别处去借了。

  第二、除太尊外,要监督及全体教员学生一同跪拜行礼。监督不生问题,从小上学时,就拜孔子的了。学生也不生问题,可以强制执行,说起来,你们山东人而不拜孔子,也似乎说不过去。但是这位英文教员胡菊如,他们全家是天主教徒。更有物理、化学两教员,也是本地教会中人,他们只信上帝,岂能拜孔,不得已只好由他们临时请假了。此外教员中,也有不大愿意拜孔子的,只好请他们看我薄面,委屈一下了。

  第三,这位段太尊,明天是翎顶辉煌,衣冠整肃的来了,他穿了官服,我们陪拜的也应穿官服了。学堂里有几人有官服呢?如监学李先生,本地国文教员,至少有红纬帽一顶,但我就没有官服,而且我带祖母的孝,尚未满服(本来祖父母之丧,是期年,因我是承重孙,须服两年又三个月),素衣冠,做既来不及,借又无处借。并且我在这个时期中,对于衣服,一点也不注意,一件黑布马褂,袖子已经破了,夷然不以为意。山东的天气,比较江南冷,而我只是棉袍子、棉马褂,并不穿皮衣服过冬,好像自己要锻炼一下耐寒的身体。那时不但我没有官服,南方来的教员,谁也都没有带官服来,既没有官服,只得穿便服了。

  这一天拜孔之礼,总算拉扯过去了,但是说要对学生训话,却并未实行。据云,另有要公,必须打道回衙去了,那倒使我轻松一下,不然,他训话一番之后,至少我也要说几句恭维他话吧。不过他留下一句话,说是以后每逢朔望都要来拜孔。其实青州府也有学宫,也有大成殿,你一定要拜孔,也可以尽管正式到那里去。而且地方官各府各县,也从没有规定每逢朔望,必要拜孔谒圣的,那岂不是故意给学堂捣蛋吗?但他是青州府知府,又是学堂的督办,办学堂的经费,要从府里发放的,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他要怎样,只得依他怎样了。所以每逢朔望,行拜孔典礼,好似串一出戏,那倒不来管它了,而这一天的上午,为了把课堂权作礼堂,并且为了谒圣,便不能上课了。上午谒圣,下午学生便藉词休息了。起初还像样一点,后来教员溜之大吉,学生则“如不欲战”,我劝他们帮帮场子,好在一个月只有两次,后来连太尊也不能如期来了,但是我们倒要预备呀。

  有一次,为了学堂某一件事,必定要与府里商量请示,我便写了一封信去。那是曹耕翁在任时,一向是如此的,有例可援。可是这次那里的号房(收发处)拒绝不收,把原信退了回来。问他们是什么原因呢?说是:“送来的信,没有红签条,不合程式,况且我们大人,老太太在堂,避免那些没有红签条的信封,送到上头去,碰过了钉子,所以不收。”原来有这么多的忌讳,那真是出于孝心吗?他们官场中最怕丁艰,丁艰就要弃官守制,是做官人最犯忌的事。

  我说:“这容易办,换一个信封就得了。”(原来苏州那些笺扇店,古色古香,制了这种有瓦当文、钟鼎文的信笺信封,有朋友送了我两盒,我便带到青州,不经意的用了。)那时我便换了一个红签条的大信封,里面的信笺也换过,开头写了几句恭颂他的四六句子,然后方说到正事,想没有话再说了。至于说不合程式,一个学堂监督,对于他们地方官,应用如何程式,当时也没有规定,只好我行我素了。我觉得曹耕翁在任时,我太脱略了,什么程式不程式,我完全不知道,但官场中最讲究程式,直到辛亥革命以后还不能改。

  又有一次,段太尊到了学堂里来,学堂里有一间会客室,上面有坑,坑上铺以红昵的垫子,有铜痰盂,有瓷帽架,富丽堂皇。十足是个官样文章。以前曹太尊来,也是先到这会客室坐地,如今段太尊来,也在那里坐地。那个监学兼庶务的李先生,为了会客室四壁空虚,挂了一些从上海购来的植物、动物彩色图画。这都是日本印刷品,那动物图中属于水族一类中,有许多鱼类龟类的标本。段太尊看了,觉得很不须眼,便叱问道:“谁主张把这忘八也挂在这儿喇?”立命撤去。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那样思想不开明,实在我已没有法子再和他周旋了。这时他又觉得学堂里的课程表,不合他的意旨,要加以重新修改。我不等他的提出,便把辞职书送进去了。他在面子上,也加以挽留,但我知道不过虚与委蛇而已。总之我总算客气的离开这青州府中学堂监督之职了。

  这在两年以前,学风起初很不好,学生们到学堂里来,好像是住不要钱的旅馆。因为膳食、住宿、杂费,全是学堂供给的,上课无一定时间,吃饱了饭,出去游玩,晚来回到斋舍里住宿,再自由也没有了。这两年来,不敢说如何进步,总算是上了轨道。以曹耕翁的努力,学生也增加到八十人。

  学生的思想也渐改正,很有几个人肯用功的,可惜他们年龄太大了。有几个和我比较亲近的学生,当我离开青州府的那一天,还到车站上送我,这使我不禁有些惭愧感想呢。

  在我离开青州府的时候,南方来的几位教员也联袂走了,并非和我同进退,实在也觉这位段太尊有些叙不下。胡菊如后来有朋友介绍到上海申报馆当会计,一直到他故世。杜安伯回到苏州当英文教员,好像在草桥中学也教过书。徐粹庵回到常熟,忽然留了一部大胡子,但过了几年,胡子又剃去了。此君乡誉不大好,他的哥哥徐念慈,却是不寿,中年即逝世了。

  做官人往往相信运气,曹耕翁是光绪丙戌进士,他这一科,有徐世昌、陈夔龙、杨士骧等,都是同年,偏他与杨士骧结成了儿女亲家。他最初简放直隶(今河北)宣化府知府,那时杨莲府不过是直隶通永兵备道,道府非直属,不用廻避。乃杨累擢至藩司那便例应廻避了,于是调任青州府知府,不意杨又追踪而至,升为山东巡抚,又要廻避,再调湖北襄阳府知府。其时,陈夔龙已是湖广总督了,未到任以前,谒见陈筱石,陈筱石说:“老同年仕途蹭蹬,我既在此,应得帮忙,请不必到襄阳府本任,我以鄂督名义,奏调署汉阳府,兼八卦洲厘金总办,或可稍充宦囊,便即归营菟裘吧。”但他一直老书生本色,不善经营,恐亦未有所得。

  辛亥革命以后,他回到苏州故乡来了,苏州人因他是乡前辈,推他为省图书馆馆长,即在沧浪亭对面的可园中。其时我已移居上海,那一年回苏之后,便去访问他。他送了我一部是他自己的诗文集,是木刻大本线装的。还约我请吃便饭,我以来去匆匆辞谢之。他的长公子恭翊,即彭诵老的女婿,在外交部当差,曾做某处的领事(似为纽丝纶,已忘却了),次公子恭植,后为李搢臣的女婿,早故。李搢臣,后升山西大同府知府,旋擢巡警道,革命以后,曾任山西财政厅长。有一天,我在上海法国公园遇到了他,已自山西告病回来,观其走路蹒跚,语言塞涩,恐是真病,未几亦谢世了。后又认识了他的弟弟李祖虞大律师,又认识他的一位公子李宗瀛兄,这都是后话。写到此,归结了在青州府的登场人物,可以闭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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