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入于新闻界,是仗着狄楚青、陈景韩两人之力,前章已说过的了。楚青是一位世家子,一位才人,一位名士,逝世以后,至今常为人称道。不过毁誉参半,在今时世,虽贤者亦所难免。我在时报馆时,和他朝夕相见,今就记忆所及,略述所知:

  楚青名葆贤,是前清一位举人,兄弟二人。其弟号南士。在戊戌政变以前,他在北京,与许多名流相结纳。康有为公车上书,他名列其间。那个时候,康梁名重一时,拜康为师者甚众,他也算是康门弟子,其实是泛泛的,不过他与梁启超等,则甚为莫逆。又以他自己的才华,与夫家世门第,交游甚广,均为当世名流,而大家也都乐与之游。唐才常武汉之役,他也预与其事,唐失败被戕,他遁走日本,改名换姓(改姓高),又在日本结识了许多朋友。后来事渐寝息,他便回到上海,筹备开设这个时报馆了。

  我先谈谈楚青的家庭,他的夫人姓陈,出于杭州世族人家,也颇贤惠,却一连生了六个女儿。楚青常说:“古人有言:盗不偷五女之家,我有六女,可以无忧了。”(那个时候,常来时报息楼,如开务本女塾的吴怀疚,开城东女学的杨白民,都有五六位女儿,我笑他们:“昔人打油诗中句云:『专替人家造老婆』,可以移赠呢。”)但楚青有一位如夫人,却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楚青又不喜欢他,说他愚笨。其实这位世兄,人颇规矩,只是太拘谨老实一点,报馆里从未来过,我家里却来过两次,其时年在二十左右呢。

  但是楚青很爱他的小姨陈女士,陈女士聪慧有文才,且貌亦佳丽,于是遂蹈“先弄大姨,后弄小姨”的故事。此在古名人亦常有其事,亦有姊妹同嫁一人者,古之英皇,先有其例,无足异也。但他初则瞒着夫人,以陈女士尚在某女学读书,后来就别置金屋了。密叶藏莺,终究为夫人所侦知,大为不悦,可是木已成舟,况且为自己妹妹,也只好听之而已。我想这个时期,是楚青最高兴、最得意时候,办小说时报、妇女时报、开民影照相馆,映上海各名妓照片,也正在此时呢。

  既而楚青与陈女士诞生一子,举家欢庆,大有天赐麟儿之感。而这个孩子玉雪可爱,聪慧出众,他父母的钟爱,那是不必说了。谁知“福兮祸所倚”,却发生了一场大惨事。在这位儿童扶床学步还未到三岁的时候,他们雇用了一个稚婢,专门是看护扶持他的。那一天,不知为了烧什么饮料之类,他们利用火酒炉,整大瓶的火酒,安放在一间空楼墙角边。那个稚婢,抱着这位小少爷,到楼上去装火酒,不知如何,一个火星流落在火酒里,火酒瓶打翻,满地尽是火,这一位爱儿与稚婢逃避不及,两人同罹于难。

  这场祸事,无论何人遇此,都要感到悲惨,不用说楚青与陈女士了。那时候,楚青便如痴如醉有好几个月;又病了一场,报馆里也难得来,来了也茫茫然莫知所措。有时,他托他的令弟南士来,那总是在深夜。因为距离时报馆不远,在福州路(俗称四马路)有一家华商总会,时上海最老的一个总会(那时上海还没有俱乐部这个名称,俱乐部是日本传来的名词),这个总会领有工务局照会,可以打牌,可以吸鸦片,还可以叫局(即召妓侑酒)。别的总会,虽可以打脾、吸烟,但不可以叫局的。这个总会,入会的都是上海绅商名流、高等人物(外国人称之为有体面商人),南士每夜必到此,因为他有阿芙蓉癖,既可打牌,又可抽烟,半夜到时报馆里看看,亦殊便利呢。那时还有个笑话:有一位朋友向我说:“今天在早晨九点钟,看见南士在南京路上徘徊,他向来上午不起身,大概有什么特别事情吧。”我亦引以为异,既而思之,恐怕是他在总会出来,还没有回家睡眠吧。询之果然。

  且说楚青以爱子夭亡,中心惨怛,任何人遇到了这种事变,不能不悲戚。幸而他是学佛的人,对于佛学的研究,也可以自解悲怀。谈佛学者必曰“了生死”,人生寿命,有如弱草栖尘。凡情感中的悲哀,也和欢乐一般,随时间而趋淡。不过楚青每喜谈鬼神因果的事,这在他前所著的“平等阁笔记”中,也写过不少了,都说是从佛学中研究得来。他常常和我谈及其子的夭逝而火化,是投胎转刦云云。又说:“他的母亲,常常梦见其子,与之谈禅理,颇多澈悟,劝母勿悲,他日同上灵山。”三岁小儿,俨如禅师,但楚青娓娓言之,我虽不相信,然亦不加反对,我想他能以此自慰,当可稍释他的悲念。这时候,他与陈女士的关系,也不瞒人了,他常称道陈女士对于佛学的深邃觉悟,比他精进,我从未见过陈女士,则亦颔之而已。

  凡皈依佛教的人,在其本名之外,必另起一名,他们称之为法名,此所谓法,则是佛法而非世法。那好像现在读外国书,说外国话,常与外国人交际的无男无女,也必须有一个外国名字。这个法名,大都由他所信仰的师尊所锡,亦或为虚窒的神佛所赐。楚青于当时所著名的高僧禅师,往来接触的不少,我都无所知。记得有一位名字唤作谛闲的,他常常道及。楚青的法名,不知为何,陈女士的法名,则我知其为“观定”两字。佛教有许多宗教,什么大乘、小乘等等,楚青所修的云是净土宗,吃素念佛,是其不二法门,我不是佛教徒,所说的大都是门外语了吧。

  数年以后,陈女士也逝世了,佛教中则称之为“圆寂”,也没有世俗中所有举殡开丧的仪制。我见楚背写了长长一篇的悼文,恭楷精印,中述禅理,语多解脱,似亦有陈女士的小影。最特异的文中称陈女士为定师。夫妇之间,原为敌体,但古人亦有以妇称夫为夫子者,如“孟子”上的“必敬必戒,无违夫子”的古训。至于近代在女学校里教书的先生们,教教书教出了爱情来了,我所知道的如徐卓呆、叶楚伧、鲁迅诸君,其夫人尊敬其夫,亦仍以师礼尊之而呼之为师者。至于呼妻为师,那真是狄平子的创作,而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了。

  自陈女士逝世后,楚青意态更为消沉,脾气也不大好,家庭之间,亦不甚融和。因为他自己吃素,而强迫全家亦吃素;因为他自己念佛,而亦命全家都念佛。譬如说:他的女公子辈都在青年,都在女学校读书,而欲令之长斋礼佛,未免太不近情理了。谈起吃素念佛,一般新人物斥之为迷信,但我倒并不十分反对。在我小时节,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她们都是吃素念佛的。每一个月里,至少有十几天吃素的日子,吃素是有戒杀的意思,戒杀即是仁心,所谓“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儒家亦有此语。念佛是一心皈依,收摄妄想。我祖母和母亲,她们也无所谓净土宗、什么宗,只知道吃素念佛,是信善奉行,没有教我们儿女辈定要遵从呢。

  狄氏的创设时报,在上海新闻界不为无功,那正是申、新两报暮气已深的当儿,无论如何,不肯有一些改革。他们以为改革以后,读者将不欢迎,而且对于广告有窒碍。这两个老爷报,都执持一见,他们原以广告为养生之源也。但人心总是喜新而厌故,时报出版,突然似放一异彩,虽然销数还远不及申、新两报,却大有“新生之犊不畏虎”的意气。他注意于文艺界、教育界,当时的知识阶级,便非看时报不可了。初出版的几个月,第一版所谓封面广告,全是各书局的出版书目。商务印书馆的广告,订有合同,以月计,其时正发行教科书,广出杂志。后来商务又规定每日出书两种,而订定必登在时报“报头”之傍,他报不登也。各学校招考学生,每年两期,亦专登时报,他报不登。至于洋行广告、香烟公司广告、大药房广告(卖假药,欺骗中国病家,利润极厚,非登巨幅广告不可),那时不会光顾时报的。

  在我进入时报的时候,正是欣欣向荣的日子。以言时报的销数,在本埠当然不及申、新两报,然在外埠则比申,新两报为多。以苏州城乡各区而言,都看时报;楚青在北京有基地,有分馆,也有有正书局,呼应较灵,此外苏州、杭州、也都有分馆,规模较小。他那时每日到报馆来,说笑话,讲故事,习以为常。有一天,他对我说:“你知道我们两家的故事吗?”我愕然,答以不知。

  他道:“你知道包拯与狄青两人,在宋朝同时出世吗?包是文臣,应是一位白面书生,何以生得像一个黑炭团?狄是武将,应是一员黑脸大汉,何以变成一个小白脸,因为怕吓不倒敌人,甚至要戴上铜面具上战场呢?”我又答以不知,愿闻其详。他道:“原来包拯是天上文曲星,狄青是天上武曲星,两位星君,闲来无事,在南天门外,互抛头颅为戏。正在玩得有兴趣时,忽然太白星君传下玉皇谕旨,命两位星君火速下凡。两星君急不及待,各将手中的头颅,戴上头去,谁知是两人的头是互易了。”

  这种神话,不知是他在那些神怪小说上看得来的?或是他杜撰出来的?他又续说道:“后来包拯与狄青在宋朝干了一番事业,便即归位了,大家也就把头颅换回来,所以你白而我黑了。”我说:“我们也不必谈知白守黑了,你也不是黑面孔,我则已变成黑不黑、白不白,变成了灰色面孔了。”我的这话,也不是没有来历的,原来那时上海的“新舞台”正在排演一部新戏“包公出世”,头本、二本,排日唱下去,故事是乱造的,演出青年的包公,是光下巴,不带胡子,面孔就是既不黑,又不白,而变成灰色了。他们以为年青不能太黑,素以黑脸著名的又不能太白,于是弄成这个满面晦气的样子。我说:“你们侮弄包公,他是阎罗天子,谨防半夜派鬼使神差捉你们去审判呢。”

  在辛亥革命时期,时报的声光,就稍有减色,大家总说它是保皇党的报纸,无论如何,总是白圭之玷。其实在革命以前,康党的股份早已拆出,但总不能塞悠悠之口。不过楚青在国民党中,友朋知交亦多,颇能原谅。最使他抱憾的是陈景韩的离时报而去申报。因为景韩是他最信任的人,不但关于时报编辑上的事,即业务上,也时与景韩商量。还有,像景韩那样忽然不别而行,只身走去东三省,人家目之为怪人,他亦不以为意,说他素有这个怪脾气,不足为异。现在景韩忽然离他而去,使其心中懊丧可知。尤其可恨的,事前一些不给他知道,把他瞒在鼓里,及至披露,则已无可挽回。所以他对于史量才恨如切齿,从此不与他谋面,若非保持绅士态度,真要与他扭住胸脯,打斗一场。

  一直到史量才被刺死后,发丧那一天,他倒亲自来吊奠一番,送了一幅陀罗经被(在前清要皇帝钦赐的,现在民国时代,他的有正书局里仿制的)。那天我亦在那里,问他有无挽联?他欺口气道:“人已逝世,寃亲平等,还造此文字罪过?”

  坦白地说:申报的改革与发展,实与时报大有损害。因为以前的申、新两报,暮气已深,不肯改革,所以时报可以别树一帜,一新读者耳目。现在申报有了改革、新发展,实大声宏,举时报的所长一一而攫取之。史量才原来是时报息楼中的常客,所有时报的一切技俩,他窥视已久,现在智珠在握,一经运用,宛转如意。譬如王远庸的“北京特约通信”被夺取;各学校、各书局的联络;那都是时报命脉所关。加以申报那时的蓬勃新气象,又有后台阔老板,商业资本家,时报岂能望其肩背。

  更有时报那个息楼,从前闹闹嚷嚷,此刻冷冷清清。辛亥以后,做官的做官;受职的受职,此外的人,也都跑申报而不跑时报了。但申报却没有这种俱乐部型的组织。史量才觉得那种组织与一个大报馆不相宜。他有一间很大的总经理室,里面空空洞洞的只有一张大写字枱,也没有什么沙发椅子,仅有几张圈椅。他每天下午两点钟来,五点钟回去,平时是锁起来的,有一个茶房专管理这间屋子而伺候他的。有几位老朋友,也在这个时候方能见到他,至于编辑员,便难得和他见面了。我想:像这样才是一个有气派的大报馆总经理吧。以之与时报相此,量见时报有寒伧相了。

  我还记得一件可笑的事:在辛亥革命以前,上海还未流行汽车,那几位报馆经理先生,总是出门坐自备人力车一辆。新闻报馆经理汪汉溪先生最节俭,他在清朝,曾经出仕过,有时上司过境,他还去迎接。有人说他戴了红缨帽子,坐在人力车上,殊不雅观,劝他坐马车,他也不许。及至汽车渐渐流行到上海来了,豪商钜贾,出门便非坐车不可了。史量才接收老申报后,便坐汽车;席子佩开办新申报后,也坐汽车。新闻报是上海新闻界巨擘,经人劝说:不能示弱于新、老申报,汪汉溪也不能不坐汽车了。于是依次及于时报,当时上海一般口碑,申、新、时,三家并称。

  许多朋友都劝狄楚青坐汽车,楚青迟迟疑疑,他说:“汽车常常撞死人,我们报上不是常常责备坐汽车的人吗,以佛家言,亦是一种罪过也。”后来不知如何,为人说服,居然也坐起汽车来,刚坐进汽车里,口中就喃喃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又频频叮嘱他的司机道:“开慢点!开慢点!”司机道:“老板!开慢点与开快点是一样的。”暗示要出毛病不分快慢。后来果然出毛病了,不知如何汽车被撞了一撞,挡风玻璃板碎了,还好面部受有微伤。他说:“这回是菩萨保佑。”从此就不坐汽车。他的汽车那里去了?不知道。

  后来我看他对于时报,渐有厌倦之意,幸而他对于有正书局兴趣还高。用珂罗版印名画集,由他创始发起,是精心结构之作,不惜向收藏书画名家,徵集印行,这个颇足嘉惠于一般艺术之林的。有正书局也搜印了许多的古本书籍,有的已经是孤本,有的亦早已绝版了,即如八十回“红楼梦”,亦于此时出版,引起后四十回是否高鹗所续的争论。曾孟朴的“小说林”出版所结束,他做官去了,将“小说林”所出版的书,以三千元全部抵押于“有正”,因此“孽海花”的再版亦是有正所印行。及至孟朴罢官,与他的法国留学回来的大公子虚白,再开“真美善书局”,方向有正书局赎回,所以当时常能以有正书局的盈余,济时报一时之困。到了后来,时报日处窘乡,楚青再也不能背这个烂包袱了,只好挥此慧剑,以求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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