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喜养宗室女为己女,以充侍从,壮观瞻,亦其好自夸耀之一端也。养女中人才不一,然老成持重、于紧要时能于太后有所补救者,必推昌寿公主。公主为恭亲王女,幼慧解人意,慈禧爱之,遂蓄于宫中。及长,嫁额附某,劬学早故。公主既孀,仍入宫掖,侍从太后,每岁仅一返其家。性颇贞洁,衣履朴素,绝无嗜好,居恒不与男子通殷勤,毁容不事装饰,虽二十许人,望之若妪媪也。遇事能持正心,不善太后之奢侈,常谓:“此等糜费,殊属无谓,彼清家一老寡妇耳,亦复何心于纷丽?若以此移作他举,无论公私,均为有裨,何必取快一时,徒贻人之口实?吾既承宠爱,不可不尽言,此正吾报恩之日也。”因遇事极谏,不少假借。太后亦稔其戆直,常优容之,称之为“女汲黯”。然所言未必能采用也,但不之罪耳。久之,太后颇畏惮公主,每相见,必为之改容,衣饰匿其奇丽者,容貌态度,力抑其佻巧。宫人窃窃议,反指公主如母教焉。顾公主守礼不阿,无瑕可诋,太后始终谅而敬也,对人语及公主,必曰:“此贞洁之女子,人所难能也。”某岁,太后私制一艳色衣,穷极工丽,费亦不赀,知公主必不见许,先嘱近侍,切不可令公主知。无何,公主业已探悉。一日,从容言:“儿爱母甚,时时念母所喜者。衣饰若何,起居若何,苟可效忠者,无不愿陈诸左右。顾转一念及大体,儿时曾读圣贤书:‘君子爱人以德。’夫爱人犹然,况亲爱之母乎?然儿念母非他人,实天下之母也。任国家之重,有纪纲之责,祖功宗德,实式凭之,故儿万不敢以寻常之爱爱母。曩者曾过某所,见华服纤巧,问之,更有异锦新来,材料颜色俱绝,江南巧工所为也。拟制一衣以娱母意,知母必甚乐。返而思之,实非祖制,恐为母盛德之累,是非儿所以爱母也,遂忍痛而罢。母以为何如?”慈禧默然良久,始乱以他语,不敢斥其非也。既退,慈禧顾谓左右曰:“曩令尔等所制颜色衣,不宜使公主知,今何如耶?使非尔等多言,彼今日何得有是讽谏?”左右惴栗不敢对,然自是慈禧终不敢服所制衣。

公主性骨鲠,而能持大体,富感情,不计私利,殆妇女中所不可多得者。载湉之立,恭邸中人以为夺溥伦之席,莫不深恶之,欲推翻之以为快。独公主不然,谓:“幼主何罪?乃太后之主张累彼尔。且载湉五龄入宫,失怙恃之乐,无提抱抚育之恩,苟有人心,尚当怜悯。奈何因其得位之故,而怨毒及之?且彼何知天子之尊贵?吾入宫时,每见其涕泣思母,以为天下之至苦痛者,莫过于载湉也。吾辈正宜扶助之,何忍加以怨讟?”其慈祥之性类如此。其后公主复与瑾、珍二妃善。二妃者,广州将军长善女也。长善与恭邸为中表昆季。公主虽年长,而甚爱瑾、珍姊妹,自幼亲之若手足。逮中选入宫,公主又时出入宫掖,相得益欢。瑾、珍知帝不见信于太后,恐后有变,惟自结于公主,或可保全。公主本有意扶助光绪帝,重以瑾、珍姊妹之情感,益倾心为之救护矣。瑾妃勤慎寡言笑,珍妃则婉媚幽娴,富于情愫,实一佳侠含光之好女子也。光绪帝既郁郁不得志,不复系情燕婉,独深知珍妃之德容,宫人中一时无两,爱惜备至。故珍妃虽知身世险巇,而知己之感,铭篆五中。

尝与公主密语,及太后、光绪帝间之隐憾,辄泫然曰:“妹知帝心实无他,苟有变,惟有一死殉之而已。苟及妹之未死,得有一线之机,可以进言于太后。俾两宫捐除芥蒂,则如天之福,妹死亦含笑于九泉也。”公主以手加额曰:“卓哉,妹之志乎!愚姊必竭绵力以助之。惜太后好昵群小,如李莲英辈,皆足以倾危帝位者。虽然,吾辈苟极注意,互矢忠诚,当不至有若何大变也。”及戊戌事起,公主尚不知康之密谋,珍妃虽有所闻,然杀荣禄、围颐和园之大举,帝未尝一泄于妃也。事变既起,公主时方往热河省亲。珍妃仓猝不知所为,但泣求于太后,恕帝无罪,否则愿以身代。太后怒,意幽珍妃于别室,即杀赐之死,以除珍妃,无他人敢为帝缓颊也,足见珍妃与帝同谋。

又以平日忤李莲英意,莲英亦欲死之。会公主闻变曰,亟驰入宫视太后,力言此必康党之流言,帝当无此意。太后示之密诏,公主泣曰:“天不佑清,使两宫有此巨祸。然以太后之福,已得转危为安。皇上君临天下垂三十年,其他尚无失德。太后可恕则恕之,一旦变易,动人观听,恐非国家之福。但得太后训示,徐图回复机宜,臣民幸甚。儿意如此,未知当否?”太后寻思良久,曰:“予本思去此大憝。今既为观听计,姑存其名,以俟异日可也。”又曰:“珍妃竟敢为皇上辨护,可谓胆大妄为,不杀之,何以服众?”公主从容进曰:“此所谓跖犬吠尧,各为其主是也。皇上遇珍妃厚,当此患难之际,哀痛惨沮,为之求恕,亦人情耳。若谓怨怼母后,妄思非分,按之珍妃平素为人,当未出此,愿太后平心察之。倘可加恩,幸释之以事皇上,遂其初志。儿请以生命保其无他。”慈禧正色曰:“尔与珍妃有素,固当为之说项。然彼所言狂妄至此,尚令彼等结党,比而谋我,尔独不为我地乎?纵不杀,亦终不能令彼与皇上相见。彼果悔过,历时使复自由不晚也。”公主知不可劝,退而嘱珍妃:“毋自苦,吾必为尔俟机会。太后之怒苟怠,团聚自有日耳。”珍妃感激涕零。不意庚子之变,急切推堕井中。公主知之,业已无及,为之惋悼不怡者累日,常曰:“吾负珍儿。”

公主有干事才,谙掌故,宫中有大事,太后必与商榷,以其甚娴典礼,且事事能持大礼,虽极忙迫之际不乱也。光绪戊申,帝崩,而太后继之,宫中大忙乱。王大臣俱无立嗣计,皇皇终日夜,置丧礼于不顾,公主入,见殿中左右陈尸,未大殓。

清制:凡帝、后死,大殓前陈尸板床,去地至近。今一帝、一太后尸横如旧制,而办大丧之王大臣,不知安往,丧殿空无人,尸前仅设双烛,光惨澹如鬼区。公主目击此凄凉之状,悲愤交至,乃曰:“彼辈亦太不顾体统矣。帝、后死,遂无发令治事之人耶?今日我不言,复谁言之!”立诏载沣至,责之曰:“尔今日幸矣,子为帝,尔摄政,云胡不幸?大丧在目,近侍臣以百数,乃无一人执事殿中。倘有殃咎,将孰尸之?岂两宫薄待尔耶,尔乃淡漠若此?”载沣惧,遂遍戒臣工,勤治丧事,殿中人稍稍集。公主左右指挥,一一就绪。自大殓以逮奉安,内政之持,井然有序。隆裕后称妮不谙事体,摄政王亦阑珊不事事,微公主,几不成礼也。

公主更事既多,又善酬应,晚年更能要事象译,与公使眷属应对,居然顺理成章。初,裕朗西公使女德琳归国,慈禧留之宫中,即近日风行出版物之《清宫二年记》者是也。慈禧自庚子后,渐识外情,知外人之不可不联络。乃时接见公使夫人等,令德琳为舌人。公主常与德琳游,相友善,故能习蟹行文字。久之,亦居然在象鞮之列,虽远不及德琳,而与外人酬酢,亦绰绰有余裕矣。且德琳虽事太后,而相处未久,性情不甚谙悉,语默之间尚多顾忌。惟公主从太后最久,直如属毛离里,故其言易入,常赖裨补阙漏。太后晚年倾心外交,与各公使夫人等情谊接洽者,俱公主为之媒介,俾无陋膜之虞。其后凡会、跳舞、谈话,公主无不参与,太后亦非公主不欢也。有某公使夫人者,与公主尤契合,谓为满洲妇女中第一流人物,德容言工俱备,惜未游历外国,罕知世界大势。不然,从容假以时日,泽以学问,俾与当世参政女子相颉颃,其才力实未容多让也。后遇某商约订定事,公主往返磋商其间,斡旋之力居多,公然为女外交家矣。惟吾国讳言妇女干预政事,公主亦不愿自为表曝,凡事谦让韬晦,故外间鲜知其详。此实亦公主之好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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