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 戴胄 兄子至德 岑文本 兄子长倩 倩子羲 格辅元附 杜正伦

王珪,字叔玠,太原祁人也。在魏为乌丸氏,曾祖神念,自魏奔梁,复姓王氏。祖僧辩,梁太尉、尚书令。父顗,北齐乐陵太守。珪幼孤,性雅澹,少嗜欲,志量沉深,能安于贫贱,体道履正,交不苟合。季叔颇,当时通儒,有人伦之鉴,尝谓所亲曰:“门户所寄,唯在此儿耳。”开皇末,为奉礼郎。及颇坐汉王谅反事被诛,珪当从坐,遂亡命于南山,积十余岁。高祖入关,丞相府司录李纲荐珪贞谅有器识,引为世子府谘议参军。及东宫建,除太子中舍人;寻转中允,甚为太子所礼。后以连其阴谋事,流于巂州。建成诛后,太宗素知其才,召拜谏议大夫。贞观元年,太宗尝谓侍臣曰:“正主御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理,唯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也。昔汉高祖,田舍翁耳。提三尺剑定天下,既而规模弘远,庆流子孙者,此盖任得贤臣所致也。朕虽不明,幸诸公数相匡救,冀凭嘉谋,致天下于太平耳。”珪对曰:“臣闻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故古者圣主,必有诤臣七人,言而不用,则相继以死。陛下开圣虑,纳刍荛,臣处不讳之朝,实愿罄其狂瞽。”太宗称善,敕自今后中书门下及三品以上入阁,必遣谏官随之。珪每推诚纳忠,多所献替,太宗顾待益厚,赐爵永宁县男,迁黄门侍郎,兼太子右庶子。二年,代高士廉为侍中。太宗尝闲居,与珪宴语,时有美人侍侧,本庐江王瑗之姬,瑗败籍没入宫,太宗指示之曰:“庐江不道,贼杀其夫而纳其室。暴虐之甚,何有不亡者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庐江取此妇人为是耶,为非耶?”太宗曰:“杀人而取其妻,卿乃问朕是非,何也?”对曰:“臣闻于管子曰:‘齐桓公之郭,问其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恶恶也。’桓公曰:‘若子之言,乃贤君也,何至于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所以亡也。’今此妇人尚在左右,窃以圣心为是之,陛下若以为非,此谓知恶而不去也。”太宗虽不出此美人,而甚重其言。时太常少卿祖孝孙以教宫人声乐不称旨,为太宗所让。珪及温彦博谏曰:“孝孙妙解音律,非不用心,但恐陛下顾问不得其人,以惑陛下视听。且孝孙雅士,陛下忽为教女乐而怪之,臣恐天下怪愕。”太宗怒曰:“卿皆我之腹心,当进忠献直,何乃附下罔上,反为孝孙言也!”彦博拜谢,珪独不拜。曰:“臣本事前宫,罪已当死。陛下矜恕性命,不以不肖,置之枢近,责以忠直。今臣所言,岂是为私?不意陛下忽以疑事诮臣,是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帝默然而罢。翌日,帝谓房玄龄曰:“自古帝王,能纳谏者固难矣。昔周武王尚不用伯夷、叔齐,宣王贤主,杜伯犹以无罪见杀,吾夙夜庶几前圣,恨不能仰及古人。昨责彦博、王珪,朕甚悔之。公等勿以此而不进直言也。”

时房玄龄、李靖、温彦博、戴胄、魏徵与珪同知国政。后尝侍宴,太宗谓珪曰:“卿识鉴清通,尤善谈论,自房玄龄等,咸宜品藻,又可自量,孰与诸子贤?”对曰:“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惟允,臣不如温彦博;处繁理剧,众务必举,臣不如戴胄;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于尧、舜,臣不如魏徵。至如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一日之长。”太宗深然其言,群公亦各以为尽己所怀,谓之确论。后进爵为郡公。七年,坐漏泄禁中语,左迁同州刺史。明年,召拜礼部尚书。十一年,与诸儒正定《五礼》,书成,赐帛三百段,封一子为县男。是岁,兼魏王师。既而上问黄门侍郎韦挺曰:“王珪为魏王泰师,与其相见,若为礼节?”挺对曰:“见师之礼,拜答如礼。”王问珪以忠孝,珪答曰:“陛下,王之君也,事君思尽忠;陛下,王之父也,事父思尽孝。忠孝之道,可以立身,可以成名,当年可以享天祐,余芳可以垂后叶。”王曰:“忠孝之道,已闻教矣,愿闻所习。”珪答曰:“汉东平王苍云:‘为善最乐。’”上谓侍臣曰:“古来帝子,生于宫闼,及其成人,无不骄逸,是以倾覆相踵,少能自济。我今严教子弟,欲令皆得安全。王珪我久驱使,是所谙悉,以其意存忠孝,选为子师。尔宜语泰:‘汝之待珪,如事我也,可以无过。’”泰每为之先拜,珪亦以师道自居,物议善之。时珪子敬直尚南平公主。礼有妇见舅姑之仪,自近代公主出降,此礼皆废。珪曰:“今主上钦明,动循法制。吾受公主谒见,岂为身荣,所以成国家之美耳。”遂与其妻就席而坐,令公主亲执笄行盥馈之道,礼成而退。是后公主下降有舅姑者,皆备妇礼,自珪始也。珪少时贫寒,人或遗之,初不辞谢;及贵,皆厚报之,虽其人已亡,必赈赡其妻子。事寡嫂尽礼,抚孤侄恩义极隆,宗姻困匮者,亦多所周恤。珪通贵渐久,而不营私庙,四时蒸尝,犹祭于寝。坐为法司所劾,太宗优容,弗之谴也,因为立庙,以愧其心。珪既俭不中礼,时论以是少之。十三年,遇疾,敕公主就第省视,又遣民部尚书唐俭增损药膳。寻卒,年六十九。太宗素服举哀于别次,悼惜久之。诏魏王泰率百官亲往临哭,赠吏部尚书,谥曰懿。

长子崇基,袭爵,官至主爵郎中。少子敬直,以尚主拜附马都尉,坐与太子承乾交结,徙于岭外。崇基孙旭,开元初,为左司郎中,兼侍御史。时光禄少卿卢崇道犯罪配流岭南,逃归匿于东都,为雠家所发。玄宗令旭究其狱,旭欲擅其威权,因捕系崇道亲党数十人,皆极其楚毒,然后结成其罪,崇道及其三子并坐死,亲友皆决杖流贬。时得罪多是知名之士,四海冤之。旭又与御史大夫李杰不协,递相纠讦,杰竟坐左迁衢州刺史。旭既得志,擅行威福,由是朝廷畏而鄙之。俄以赃罪黜为龙川尉,愤恚而死,甚为时之所快。

戴胄,字玄胤,相州安阳人也。性贞正,有干局。明习律令,尤晓文簿。隋大业末,为门下录事,纳言苏威、黄门侍郎裴矩甚礼之。越王侗以为给事郎。王世充将篡侗位,胄言于世充曰:“君臣之分,情均父子,理须同其休戚,勖以终始。明公以文武之才,当社稷之寄,与存与亡,在于今日。所愿推诚王室,拟迹伊、周,使国有泰山之安,家传代禄之盛,则率土之滨,莫不幸甚。”世充诡辞称善,劳而遣之。世充后逼越王加其九锡,胄又抗言切谏。世充不纳,由是出为郑州长史,令与兄子行本镇武牢。太宗克武牢而得之,引为秦府士曹参军。及即位,除兵部郎中,封武昌县男。

贞观元年,迁大理少卿。时吏部尚书长孙无忌尝被召,不解佩刀入东上阁。尚书右仆射封德彝议以监门校尉不觉,罪当死;无忌误带入,罚铜二十斤。上从之。胄驳曰:“校尉不觉与无忌带入,同为误耳。臣子之于尊极,不得称误,准律云:‘供御汤药、饮食、舟船,误不知者,皆死。’陛下若录其功,非宪司所决;若当据法,罚铜未为得衷。”太宗曰:“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也。何得以无忌国之亲戚,便欲阿之?”更令定议。德彝执议如初,太宗将从其议,胄又曰:“校尉缘无忌以致罪,于法当轻。若论其误,则为情一也,而生死顿殊,敢以固请。”上嘉之,竟免校尉之死。于时朝廷盛开选举,或有诈伪资廕者,帝令其自首,不首者罪至于死。俄有诈伪者事泄,胄据法断流以奏之。帝曰:“朕下敕不首者死,今断从流,是示天下以不信。卿欲卖狱乎?”胄曰:“陛下当即杀之,非臣所及。既付所司,臣不敢亏法。”帝曰:“卿自守法,而令我失信邪?”胄曰:“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言者,当时喜怒之所发耳。陛下发一朝之忿而许杀之,既知不可而置之于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若顺忿违信,臣窃为陛下惜之。”帝曰:“法有所失,公能正之,朕何忧也!”胄前后犯颜执法多此类。所论刑狱,皆事无冤滥,随方指扌适,言如泉涌。其年,转尚书右丞,寻迁左丞。先是,每岁水旱,皆以正仓出给,无仓之处,就食他州,百姓多致饥乏。二年,胄上言:“水旱凶灾,前圣之所不免。国无九年储蓄,礼经之所明诫。今丧乱已后,户口凋残,每岁纳租,未实仓禀。随即出给,才供当年,若有凶灾,将何赈恤?故隋开皇立制,天下之人,节级输粟,名为社仓,终文皇代,得无饥馑。及大业中年,国用不足,并取社仓之物以充官费,故至末途,无以支给。自王公已下,爰及众庶,计所垦田稼穑顷亩,每至秋熟,准其苗以理劝课,尽令出粟。稻麦之乡,亦同此税,各纳所在,立为义仓。”太宗从其议。以其家贫,赍钱十万。

时尚书左仆射萧瑀免官,仆射封德彝又卒,太宗谓胄曰:“尚书省天下纲维,百司所禀,若一事有失,天下必有受其弊者。今以令、仆系之于卿,当称朕所望也。”胄性明敏,达于从政,处断明速。议者以为左右丞称职,武德已来,一人而已。又领谏议大夫,令与魏徵更日供奉。三年,进拜民部尚书,兼检校太子左庶子。先是,右仆射杜如晦专掌选举,临终请以选事委胄,由是诏令兼摄吏部尚书,其民部、庶子、谏议并如故。胄虽有干局,而无学术。居吏部,抑文雅而奖法吏,甚为时论所讥。四年,罢吏部尚书,以本官参预朝政,寻进爵为郡公。五年,太宗将修复洛阳宫,胄上表谏曰:

陛下当百王之弊,属暴隋之后,拯余烬于涂炭,救遗黎于倒悬。远至迩安,率土清谧,大功大德,岂臣之所称赞。臣诚小人,才识非远,唯知耳目之近,不达长久之策,敢竭区区之诚,论臣职司之事。比见关中、河外,尽置军团,富室强丁,并从戎旅。重以九成作役,余丁向尽,去京二千里内,先配司农将作。假有遗余,势何足纪?乱离甫尔,户口单弱,一人就役,举家便废。入军者督其戎仗,从役者责其糇粮,尽室经营,多不能济。以臣愚虑,恐致怨嗟。七月已来,霖潦过度,河南、河北,厥田洿下,时丰岁稔,犹未可量。加以军国所须,皆资府库,布绢所出,岁过百万。丁既役尽,赋调不减,费用不止,帑藏其虚。且洛阳宫殿,足蔽风雨,数年功毕,亦谓非晚。若顿修营,恐伤劳扰。

太宗甚嘉之,因谓侍臣曰:“戴胄于我无骨肉之亲,但以忠直励行,情深体国,事有机要,无不以闻。所进官爵,以酬厥诚耳。”七年卒,太宗为之举哀,废朝三日。赠尚书右仆射,追封道国公,谥曰忠,诏虞世南撰为碑文。又以胄宅宇弊陋,祭享无所,令有司特为造庙。房玄龄、魏徵并美胄才用,俱与之亲善,及胄卒后,尝见其游处之地,数为之流涕。胄无子,以兄子至德为后。

至德,乾封中累迁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寻转户部尚书,依旧知政事。父子十数年间相继为尚书,预知国政,时以为荣。咸亨中,高宗为飞白书以赐侍臣,赐至德曰“泛洪源,俟舟楫”;赐郝处俊曰“飞九霄,假六翮”;赐李敬玄曰“资启沃,罄丹诚”;又赐中书侍郎崔知悌曰“竭忠节,赞皇猷”,其辞皆有兴比。俄迁尚书右仆射。时刘仁轨为左仆射,每遇申诉冤滞者,辄美言许之;而至德先据理难诘,未尝与夺,若有理者,密为奏之,终不显己之断决,由是时誉归于仁轨。或以问至德,答曰:“夫庆赏刑罪,人主之权柄,凡为人臣,岂得与人主争权柄哉!”其慎密如此。后高宗知而深叹美之。仪凤四年薨,辍朝三日,使百官以次赴宅哭之,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谥曰恭。

岑文本,字景仁,南阳棘阳人。祖善方,仕萧察吏部尚书。父之象,隋末为邯郸令,尝被人所讼,理不得申。文本性沈敏,有姿仪,博考经史,多所贯综,美谈论,善属文。时年十四,诣司隶称冤,辞情慨切,召对明辩,众颇异之。试令作《莲花赋》,下笔便成,属意甚佳,合台莫不叹赏。其父冤雪,由是知名。其后,郡举秀才,以时乱不应。萧铣僭号于荆州,召署中书侍郎,专典文翰。及河间王孝恭定荆州,军中将士咸欲大掠,文本进说孝恭曰:“自隋室无道,群雄鼎沸,四海延颈以望真主。今萧氏君臣、江陵父老,决计归降者,实望去危就安耳。王必欲纵兵虏掠,诚非鄙州来苏之意,亦恐江、岭以南,向化之心沮矣。”孝恭称善,遂止之。署文本荆州别驾。孝恭进击辅公祏,召典军书,复署行台考功郎中。贞观元年,除秘书郎,兼直中书省。遇太宗行藉田之礼,文本上《藉田颂》。及元日临轩宴百僚,文本复上《三元颂》,其辞甚美。文本才名既着,李靖复称荐之,擢拜中书舍人,渐蒙亲顾。初,武德中诏诰及军国大事,文皆出于颜师古。至是,文本所草诏诰。或众务繁凑,即命书僮六七人随口并写,须臾悉成,亦殆尽其妙。时中书侍郎颜师古以谴免职,顷之,温彦博奏曰:“师古谙练时事,长于文法,时无及者,冀蒙复用。”太宗曰:“我自举一人,公勿忧也。”于是以文本为中书侍郎,专典机密。又先与令狐德棻撰《周史》,其史论多出于文本。至十年史成,封江陵县子。十一年,从至洛阳宫,会谷、洛泛溢,文本上封事曰:

臣闻创拨乱之业,其功既难;守已成之基,其道不易。故居安思危,所以定其业也;有始有卒,所以隆其基也。今虽亿兆乂安,方隅宁谧,既承丧乱之后,又接凋弊之余,户口减损尚多,田畴垦辟犹少。覆焘之恩着矣,而疮痍未复;德教之风被矣,而资产屡空。是以古人譬之种树,年祀绵远,则枝叶扶疏;若种之日浅,根本未固,虽壅之以黑坟,暖之以春日,一人摇之,必致枯槁。今之百姓,颇类于此。常加含养,则日就滋息;暂有征役,则随而凋耗。凋耗既甚,则人不卿生;人不卿生,则怨气充塞;怨气充塞,则离叛之心生矣。故帝舜曰:“可爱非君,可畏非人。”孔安国曰:“人以君为命,故可爱;君失道,人叛之,故可畏。”仲尼曰:“君犹舟也,人犹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是以古之哲王,虽休勿休,日慎一日者,良为此也。伏惟陛下览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机,上以社稷为重,下以亿兆为念。明选举,慎赏罚,进贤才,退不肖。闻过即改,从谏如流。为善在于不疑,出令期于必信。颐神养性,省畋游之娱;去奢从俭,减工役之费。务静方内而不求辟土;载橐弓矢而无忘武备。凡此数者,虽为国之常道,陛下之所常行,臣之愚心,唯愿陛下思之而不倦,行之而不怠。则至道之美,与三、五比隆;亿载之祚,随天地长久。虽使桑谷为妖,龙蛇作孽,雉雊于鼎耳,石言于晋地,犹当转祸为福,变咎为祥。况水雨之患,阴阳常理,岂可谓之天谴而系圣心哉?臣闻古人有言:“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辄陈狂瞽,伏待斧钺。

是时魏王泰宠冠诸王,盛修第宅,文本以为侈不可长,上疏盛陈节俭之义,言泰宜有抑损,太宗并嘉之,赐帛三百段。十七年,加银青光禄大夫。

文本自以出自书生,每怀捴损。平生故人,虽微贱必与之抗礼。居处卑陋,室无茵褥帷帐之饰。事母以孝闻,抚弟侄恩义甚笃。太宗每言其“弘厚忠谨,吾亲之信之。”是时,新立晋王为皇太子,名士多兼领宫官,太宗欲令文本兼摄。文本再拜曰:“臣以庸才,久逾涯分,守此一职,犹惧满盈,岂宜更忝春坊,以速时谤。臣请一心以事陛下,不愿更希东宫恩泽。”太宗乃止。仍令五日一参东宫,皇太子执宾友之礼,与之答拜。其见待如此。俄拜中书令,归家有忧色,其母怪而问之,文本曰:“非勋非旧,滥荷宠荣,责重位高,所以忧惧。”亲宾有来庆贺,辄曰:“今受吊,不受贺也。”又有劝其营产业者,文本叹曰:“南方一布衣,徒步入关,畴昔之望,不过秘书郎、一县令耳。而无汗马之劳,徒以文墨致位中书令,斯亦极矣。荷俸禄之重,为惧已多,何得更言产业乎?”言者叹息而退。

文本既久在枢揆,当涂任事,赏锡稠叠,凡有财物出入,皆委季弟文昭,一无所问。文昭时任校书郎,多与时人游款,太宗闻而不悦,尝从容谓文本曰:“卿弟过多交结,恐累卿,朕将出之为外官,如何?”文本泣曰:“臣弟少孤,老母特所钟念,不欲信宿离于左右。若今外出,母必忧悴,傥无此弟,亦无老母也。”歔欷呜咽,太宗愍其意而止。唯召见文昭,严加诫约,亦卒无愆过。及将伐辽,凡所筹度,一皆委之。文本受委既深,神情顿竭,言辞举措,颇异平常。太宗见而忧之,谓左右曰:“文本今与我同行,恐不与我同返。”及至幽州,遇暴疾,太宗亲自临视,抚之流涕。寻卒,年五十一。其夕,太宗闻严鼓之声,曰:“文本殒逝,情深恻怛。今宵夜警,所不忍闻。”命停之。赠侍中、广州都督,谥曰宪,赐东园秘器,陪葬昭陵。有集六十卷行于代。

文本兄文叔。文叔子长倩,少为文本所鞠,同于己子。永淳中,累转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垂拱初,自夏官尚书迁内史,知夏官事,俄拜文昌右相,封邓国公。则天初革命,尤好符瑞,长倩惧罪,颇有陈奏,又上疏请改皇嗣姓为武氏,以为周室储贰,则天许之,实封五百户。天授二年,加特进、辅国大将军。其年,凤阁舍人张嘉福与洛州人王庆之等列名上表,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长倩以皇嗣在东宫,不可更立承嗣,与地官尚书格辅元竟不署名,仍奏请切责上书者。由是大忤诸武意,乃斥令西征吐蕃,充武威道行军大总管。中路召还,下制狱,被诛,仍发掘其父祖坟墓。来俊臣又胁迫长倩子灵源,令诬纳言欧阳通及格辅元等数十人,皆陷以同反之罪,并诛死。

长倩子羲,长安中为广武令,有能名。则天尝令宰相各举堪为员外郎者,凤阁侍郎韦嗣立荐羲,且奏曰:“恨其从父长倩犯逆为累。”则天曰:“苟有材干,何恨微累?”遂拜天官员外郎。由是缘坐近亲,相次入省,登封令刘守悌为司门员外郎,渭南令裴惓为地官员外郎。先是,羲为金坛令,守悌及惓称为清德。羲以文吏着名,俱为巡察使所荐,皆授畿县令,又同为尚书郎,悉有美誉。守悌后至陕州刺史,惓至杭州刺史。羲,神龙初为中书舍人。时武三思用事,侍中敬晖欲上表请削诸武之为王者,募为疏者。众畏三思,皆辞托不敢为之,羲便操笔,辞甚切直。由是忤三思意,转秘书少监,再迁吏部侍郎。时吏部侍郎崔湜、太常少卿郑愔、大理少卿李元恭分掌选事,皆以赃货闻,羲最守正,时议美之。寻加银青光禄大夫、右散骑常侍、同中书门下三品。睿宗即位,出为陕州刺史。复历刑部、户部二尚书,门下三品,监修国史,删定格令,仍修《氏族录》。初,中宗时,侍御史冉祖雍诬奏睿宗及太平公主与节愍太子连谋,请加推究,羲与中书侍郎萧至忠密申保护。及羲监修《中宗实录》,自书其事,睿宗览而大加赏叹,赐物三百段、良马一匹,仍下制书褒美之。时羲兄献为国子司业,弟翔为陕州刺史,休为商州刺史,从族兄弟子侄,因羲引用登清要者数十人。羲叹曰:“物极则返,可以惧矣!”然竟不能有所抑退。寻迁侍中。先天元年,坐预太平公主谋逆伏诛,籍没其家。

格辅元者,汴州浚仪人也。伯父德仁,隋剡县丞,与同郡人齐王文学王孝逸、文林郎繁师玄、罗川郡户曹靖君亮、司隶从事郑祖咸、宣城县长郑师善、王世充中书舍人李行简、处士卢协等八人,以辞学擅名,当时号为“陈留八俊”。辅元弱冠举明经,历迁御史大夫、地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初,张嘉福等请立武承嗣也,则天以问辅元,固称不可,遂为承嗣所谮而死,海内冤之。辅元兄希元,高宗时洛州司法参军,章怀太子召令与洗马刘讷言等注解范晔《后汉书》,行于代。先辅元卒。

杜正伦,相州洹水人也。隋仁寿中,与兄正玄、正藏俱以秀才擢第。隋代举秀才止十余人,正伦一家有三秀才,甚为当时称美。正伦善属文,深明释典。仕隋为羽骑尉。武德中,历迁齐州总管府录事参军。太宗闻其名,令直秦府文学馆。贞观元年,尚书右丞魏徵表荐正伦,以为古今难匹,遂擢授兵部员外郎。太宗谓曰:“朕今令举行能之人,非朕独私于行能者,以其能益于百姓也。朕于宗亲及以勋旧无行能者,终不任之。以卿忠直,朕今举卿,卿宜勉称所举。”二年,拜给事中,兼知起居注。太宗尝谓侍臣曰:“朕每日坐朝,欲出一言,即思此言于百姓有利益否,所以不能多言。”正伦进曰:“君举必书,言存左右史。臣职当修起居注,不敢不尽愚直。陛下若一言乖于道理,则千载累于圣德,非直当今损于百姓,愿陛下慎之。”太宗大悦,赐绢二百段。

四年,累迁中书侍郎。六年,正伦与御史大夫韦挺、秘书少监虞世南、着作郎姚思廉等咸上封事称旨,太宗为之设宴,因谓曰:“朕历观自古人臣立忠之事,若值明王,便得尽诚规谏,至如龙逢、比干,竟不免孥戮。为君不易,为臣极难。我又闻龙可扰而驯,然喉下有逆鳞,触之则杀人。人主亦有逆鳞,卿等遂不避犯触,各进封事。常能如此,朕岂虑有危亡哉!我思卿等此意,岂能暂忘?故聊设宴乐也。”仍并赐帛有差。寻加散骑常侍,行太子右庶子,兼崇贤馆学士。太宗谓曰:“国之储副,自古所重,必择善人为之辅佐。今太子年在幼冲,志意未定,朕若朝夕见之,可得随事诫约。今既委以监国,不在目前,知卿志怀贞悫,能敦直道,故辄辍卿于朕,以匡太子,宜知委任轻重也。”十年,复授中书侍郎,赐爵南阳县侯,仍兼太子左庶子。正伦出入两宫,参典机密,甚以干理称。时太子承乾有足疾,不能朝谒,好昵近群小。太宗谓正伦曰:“我儿疾病,乃可事也。但全无令誉,不闻爱贤好善,私所引接,多是小人,卿可察之。若教示不得,须来告我。”正伦数谏不纳,乃以太宗语告之,承乾抗表闻奏。太宗谓正伦曰:“何故漏泄我语?”对曰:“开导不入,故以陛下语吓之,冀其有惧,或当反善。”帝怒,出为谷州刺史,又左授交州都督。后承乾构逆,事与侯君集相连,称遣君集将金带遗正伦,由是配流驩州。显庆元年,累授黄门侍郎,兼崇贤馆学士,寻同中书门下三品。二年,兼度支尚书,仍依旧知政事。俄拜中书令,兼太子宾客、弘文馆学士,进封襄阳县公。三年,坐与中书令李义府不协,出为横州刺史,仍削其封邑。寻卒。有集十卷行于代。

史臣曰:王珪履正不回,忠谠无比,君臣时命,胥会于兹。《易》曰:“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叔玠有焉。戴胄两朝仕官,一乃心力,刑无僭滥,事有箴规。虽学术不能求备,而匡益自可济时,亦所谓巧于任大矣。文本文倾江海,忠贯雪霜,申慈父之冤,匡明主之业,及委繁剧,俄致暴终。《书》曰:“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所谓忧能伤人,不复永年矣。洎羲而下,登清要者数十人。积善之道,焉可忽诸?正伦以能文被举,以直道见委,参典机密,出入两宫,斯谓得时。然被承乾金带之讥,孰与夫薏苡之谤,士大夫慎之。

赞曰:五灵嘉瑞,出系汙隆。人中麟凤,王、戴诸公。动必由礼,言皆匡躬。献规纳谏,贞观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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