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于辛丑(一九〇一)八月初二日到上海,在那里耽搁三天,初四日乘轮船出发,至初六日上午到南京。据日记上所载如下:

“初二日,晴。晨至上海,寓宝善街老椿记客栈。上午至青莲阁,啜茶一盏。夜至四马路春仙茶园看戏,演《天水关》《蝴蝶杯》二剧,归寝。

当时上海洋场上所特有的东西,第一是洋房和红头巡捕。但这与过客无缘,住的客栈是中国旧式房子,平常出去只要不在马路边上小便,也不会碰见印度巡捕的麻烦,若是在小巷里那是照例可以的。其次多的便是“野鸡”。她们散居在各处衖堂里,但聚集最多的地方乃是四马路一带,而以青莲阁茶楼为总汇。所以凡往上海观光的乡下人,必定首先到那里去,我们也不是例外。那里茶也本来颇好,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乃是看女人,你坐了下来,便见周围走着的全都是做生意的女人,只等你一句话或者示意,便兜搭着坐下了。楼上内部是售卖鸦片烟的,放着一张张的精巧的卧榻,可以容得两个人对抽,五光十色的尤其可观。青莲阁外边有一个很特别的书摊,摆摊的姓徐,绰号叫作“野鸡大王”,除普通书报以外,还带卖各种革命刊物,那时还没有什么东西出版,后来我看见的那些《新广东》和《革命军》,便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这也可以说是青莲阁外的一个奇人吧。

初四日,晴。下午,下江永轮船。夜沈子香失去包裹一个,陈文玲亦来。夜半开船,至吴淞口,已五更矣。舟行震动,甚觉不安。

初六日,晨小雨,至江阴雨止,到镇江,上午至南京下关。”

初五日,晴,在舟中。

初三日,晴,在上海。

上海的“茶园”那时由我们看来也是颇特别的。在绍兴还只有“社戏”,是地方上出份子,会首去招戏班来,在庙台上或是搭台开演,各人可以自由站立着看,不费一文。我上文讲的“杏花寺”演戏,便是那一种类,其在乡间把戏台搭在半河的,便于在船上观看,尤其方便。社戏的戏班不是“高调”,就是“乱弹”,后来有所谓“徽班”者出现,但演的仍旧是绍兴府下的人,总之不是京戏。上海的“茶园”,盖是仿北京的什么茶楼而起,以吃茶为名,附带的看戏,但也似乎不是京戏,因为记忆起来,虽是十分模胡了,不记得有嗳嗳嗳的力竭声嘶的叫唤模样。地方戏我都看得,就只是那京戏里老生的唱法,在一个字的母音上拉长了变把戏,这和中医的医理一样,我是至今不敢领教的。绍兴城内有新式戏园,可以买票去听的,还是始于布业会馆,是一个姓陶的卖布商人仿照上海开办,时间已经在民国初年了。那时演的是所谓坤伶,民间称髦儿戏,又称“的笃班”,乃是现今越剧的前身,一经蜕化,真是光辉万丈了。从前有个同乡的人曾经说笑话道:现今绍兴酒不好吃了,善酿酒尤其甜俗得可以,以后替绍兴扬名的恐怕要推越剧了吧。虽然说的是笑话,事情倒是实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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