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大凡旅行,路上的吃食概归自备,家里如有人出外,几天之前就得准备“路菜”。最重要的是所谓“汤料”,这都好吃的东西配合而成,如香菇,虾米,玉堂菜就是京冬菜,还有一种叫做“麻雀脚”的,乃是淡竹笋上嫩枝的笋干,晒干了好像鸟爪似的。它的用处是用开水冲汤,此外当然还有火腿家乡肉,这是特制的一种腌肉,酱鸡腊鸭之类,是足够丰美的。后来上海有了陆稿荐紫阳观,有肉松薰鱼,及各种小菜可买,那就可以不必那么预备了。

由杭州到上海的路上,船上供给旅客的饭食,而且菜蔬也相当的好。房舱二十个人一间,分作前后两截,上下两层床铺各占一人,饭时便五个一桌,第一天供应晚餐一顿,次日整天两顿,都在船价一元五角之内,这实在要算便宜的。沪宁道中船票也是一元五角,供应餐数大略相同,可是它只管三顿白饭,至于下饭的小菜,因为人数太多,也实在是照管不来了。这且不谈也罢,那轮船里茶房对客人的态度也比较的差,譬如送饭来的时候,将装饭的大木桶在地上一放,大声喊道:“来吃吧!”这句话意思是如此,可是口调还有不同,仿佛有古文里所谓“嗟,来食”之意,而且他用宁波话说,读作“来曲”,这自然更不好听了。不过那时候谁也计较不得这些,只等到“来曲”一声招呼,便蜂拥的奔过去,用了脸盆及各种合用的器具,尽量的盛饭,随后退回原处,静静的去享用。这是杭沪以及沪宁两条路上,不同的吃饭的情形。

路过各处码头,轮船必要停泊下来,上下客货,那时有各种商人携百货兜售,这也是很有趣味的事。不过所记得的大抵以食物为多,即如杭沪道上的糕团,实在顶不能忘记的了。这种糕团乃是一种湿点心,是用糯米或粳米粉蒸成,与用麦粉所做的馒头烧卖相对,似乎是南方特有的东西,我说南方还应修正,因为我在嘉兴和苏州看见过它,在南京便没有了,北京所谓饽饽,乃全是干点心而已。大概因为儿时吃惯了“炙糕担”上的东西,所以对于糕团觉得很有情分。鲁迅也是热爱糕团,因此在嘉兴曾闹过一个小小的笑话。他看见一种糕,块儿很不小,样子似乎很好吃,便问几钱一块,卖糕的答说,“半钱。”他闻之大为惊异,心想怎么这样的便宜,便再问一遍,结果仍是“半钱”。他于是拿了四块糕,付给他两文制钱,不料卖糕的大不答应,吵了起来。仔细一问,原来是说“八钱一块”,只因方言八半二音相近,以致造成这个误会,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此外在沪宁路上,觉得特别记得的,是在镇江码头停泊的时节,大约是以“下水”便是船向着长江下游走的时候居多,总在夜晚,而且因为货多,所以停船的时间也就很长。那时便有一种行贩,曼声的说,“晚米稀饭,阿要吃晚米稀饭。”说也奇怪,我没有一回吃过它,因此终于不知道这晚米稀饭是怎么一个味道,但想像它总不会得坏,而且也就永远的记住了它。怕得稀饭里会放进“迷子”这一类东西去,所以不敢去请教的么?这未必是为此,只是偶然失掉了这机会罢了。江湖上虽然尽多风险,但是长江上还没有像《水浒》上的山东道上一样,有这样的危难。可是后来有一年,我在礼拜天同伯升到城南去,在夫子庙得月台喝茶,遇着一位巡城的“总爷”。他穿着长衫马褂,头戴遮阳的大草帽,手里拿着一支藤条,虽是个老粗,却甚是健谈,与伯升很是说得来。据他说,骗子手里的迷药确是有的,他曾经抓住过这样的一个人,还从他问得配合迷药的药方。伯升没有请教他这个方子,想来他也未必肯告诉我们,那么何必去碰这个钉子。——而且或者他这番的话本来全是他编造的,拿来骗我们的也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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