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堂方面这时也有了一个变更,这事大约是在乙巳年三月以后,因为日记上没有记载。所谓变更乃是又换了总办,总办换人也是常事,但是这回换的不是候补道,不是文人而是武人,是一位水师的老军官。这或者可以说是破天荒的事,因为无论军事或非军事的学堂,向来做总办的人总是候补道,似乎候补道乃是万能的人,怎么事都能够包办的。可是这回到来的却不是官样十足的道台,只是一介武弁,他的姓名是蒋超英,官衔是“前游击”。为什么不写现在的官衔的呢?因为他没有现在的官,只是从前做过游击,——这是前清的武官的名称,地位居参将之次,等于现在的中校,本是陆军的官名,但那时海军也是用的陆军的官制。他做着游击的时候,还是光绪甲申(一八八四)以前的事吧,据说他带领一只兵船,参加马江战役,后来兵败,船也沉掉了,有人说是他自己弄沉的,但是这或是谣言也说不定,总之是船没有了而人却存在,因此犯了失机的罪就把他革了职。听说凡是官革职,是革去现在的职务,他本身所有的官衔——诰封三代所留下的自己这一代,还是存在的,所以他还是“前游击”,而且可以用那前游击的“蓝顶子”的三四品顶戴。前头说过管轮堂监督椒生公有一个侄儿,最早进水师学堂,分在驾驶班,这位蒋超英其时担任驾驶堂监督,因为和椒生公有意见,便藉口功课不及格,把他开除了。这人便是曾在宋家溇北乡义塾教过英文的周鸣山,在学校的名字是周行芳,他本人和椒生公都这样说,归罪于监督的不公平,其实功课不行或者是真的,监督只是不留情面而已,说是由于什么恶意,恐怕未必如此,这是我从他来做总办以来观察所得,可以替他说明的。武人做总办,他与文人很有点不同。他第一是来得鲁莽些,也就率直些,不比文人们的虚假。方硕辅是一股假道学气,黎锦彝比较年轻漂亮,但是很滑头,总之是不脱候补道的习气。蒋总办的作法便很是不同,他在“下车伊始”,即开始拟订一种详细规则,大约总有几十条之多,指导学生的生活,写了两大张,贴在两堂宿舍的入口。条文都已忘记了,只是有一条因为成为问题,所以还记得。那一条的意思是说,宿舍内禁止两个人在一张床上共睡。学生们看了都是心照不宣,但是觉得这种所谓契弟的恶习虽然理应严禁,可是这样写着“堂而皇之”的贴在斋舍外面,究竟不大雅观,便推派代表去找学堂当局,请求适当处理。其时学堂里又新添了提调一职,由总办的一个同乡同事姓黄的充任,这人身体不很高大,又因姓黄的关系,所以学生们送他一个徽号叫“黄老鼠”,可是话虽如此,这却是别没有什么恶意,因为他也是很漂亮,与学生相处得很是不错。代表去找他一说,他随即了解,便叫人用了一细长条的白纸,把那禁令糊上,这样一来那满纸黑字的挂牌中间,留有一条空白,是这事件所遗留下的痕迹。还有一回,我们下操场出操,蒋总办亲临训话,也无非鼓励的话,但是措辞很妙,他说你们好好用功,毕业便是十八两,十六两,十四两,将来前程远大,像萨镇冰何心川那样的,都是红顶子,蓝顶子。这一篇训话虽然后来传为笑柄,但是他的直爽处却还是可取的。又如有一回我们同班的福建同学陈崇书,因事除名,我们几个人代表全班前去说情,结果是不成功,但总办的态度还不十分官僚的,这或者是由于他夹说英语的关系,他连说“埃姆索勒”,这虽是一句口头语,但因为意思可以解作“我很抱歉”,所以在听者也就少有反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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