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伍合居住的期间,还有两件事值得记述,其一便是在这年(一九〇八)的秋天,我开始学习古希腊文,其二则是太炎先生叫我给他译印度的“邬波尼沙陀”(Upanishad),——可惜终于因为懒惰,没有实现。那时日本学校里还没有希腊文这一科目,帝国大学文科有开倍耳在教哲学,似乎设有此课,但那最高学府,不是我们所进得去的,于是种种打算,只能进了筑地的立教大学。这是美国的教会学校,校长是姓忒喀(Tucker),教本用的是怀德的《初步希腊文》,后来继续下去的,是克什诺芬(Xenophon)的《进军记》(Anabasis)。但是我并不重视那正统古文,却有时候还到与立教大学有关系的“三一学院”去听希腊文的“福音书”讲义,这乃是那时代的希腊白话文,是一般“引车卖浆”之徒所用的语言,所以耶稣的弟子那班犹太人也都懂得,能够用以著书。我这样做,并不是不知道古希腊学术的重要,不想去看那些学者们的著作,实在我是抱有另外一种野心的。正如严幾道努力把赫胥黎弄成周秦诸子,(虽然章太炎先生说他“载飞载鸣”的不脱时文调子,)林琴南把司各得做得像司马迁一样,我也想把《新约》或至少是四福音书译成佛经似的古雅的。我在南京学堂里时候,听过比我高两班的同学胡朝梁——这是他的原名,后来成为诗人,称作胡诗庐了——的议论,强调“圣书”的文学性,说学英文的人不可不读。这在一六一一年英王钦定的译本是不错的,但是我读汉文译的圣书,白话本是不必说了,便是用古文写的,也总是觉得不够古奥,不能与佛经相比。佛经本来读得很不多,但那时已经读到《楞严经》和《菩萨投身饲饿虎经》,觉得这中间实在很有一段距离,我的野心便是来弥补这个缺恨。但是天下事不可预料,等得我学了几年,回到本国来之后,复古思想慢慢的改变了,后来翻看圣书,觉得那官话和合译本就已经十分好了,用不着再来改译,至于希腊哲人的文史著作,实在望之生畏,自己估量力不能及,不敢染指。这样的过了几年,一转眼间已是民国二十年即是一九三一年,距我初学希腊文的那年已经有了二十多个年头了。这样搁置下去,觉得有点像是学了屠龙之技,不大很好,心想译点东西出来,聊以作个纪念,但是伟大的作品不敢仰攀,回过来弄亚力山大时代的著作,于是找到了“希腊拟曲”这个题目。这只是戋戋的小册子,计海罗达思的七篇,谛阿克利多思的五篇,一总才有四万字的样子,但是写了有大半年,这才成功了。里边有些秽亵字样,翻译很费斟酌,我去对当时的编译委员会的主任胡适之说明了,说我要用“角先生”这字,请他谅解,他笑着答应了,所以现在还是这样印刷着。这本稿子卖了四百块钱,花了三百六十元买得板井村的一块坟地,只有二亩地却带着三间房屋,后来房子倒坍了,坟地至今还在,先后埋葬了我的末女若子,侄儿丰三,和我的母亲。这是我学希腊文的好纪念了。解放以后,又开始希腊文翻译工作,译出的有《伊索寓言》,阿波罗陀洛斯《希腊神话》,阿里斯托芬喜剧一种,欧里庇得斯悲剧十三种,总计约百万言,然而这又在《希腊拟曲》的二十年之后了。现在所拟翻译的,还有路喀阿诺斯的散文集,著作年代在公元的一世纪,差不多是中国的东汉中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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