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辛亥这一年了。这实在是不平常的一个年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不久全国响应,到第二年便成立了中华民国,人民所朝夕想望的革命总算实现了。可是这才是起了一个头,一直经过了四十年,这个人民解放事业才是成功,以前所经过的这些困难时代,实在是长的很,也是很暗淡的。何况在当时革命的前夜,虽是并没有疾风暴雨的前兆,但阴暗的景象总是很普遍,大家知道风暴将到,却不料会到得这样的早罢了。这时清廷也感到日暮途穷,大有假立宪之意,设立些不三不四的自治团体,希图敷衍,我在翻译波阑显克微支的《炭画》,感觉到中国的村自治如办起来,必定是一个“羊头村”无疑,所以在小序里发感慨说:

“民生颛愚,上下离析,一村大势,操之凶顽,而农妇遂以不免,人为之亦政为之耳。古人有言,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观于羊头村之事,其亦可以鉴矣。”及至回到故乡来一看,果然是那一种情形,在日本其时维新的反动也正逐渐出现,而以大逆案作为一转折点,但那到底是别国的事情,与自己没有多少迫切的关系,这回却是本国了,处于异族与专制两重的压迫下,更其觉得难受。那时将庚戌秋天钓鱼的记事抄录了出来,后边加上一段附记道:

但是十月十日“霹雳一声”,各地方居然都“动”了起来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大势已经决定,中国有光复的希望了。在那时候也有种种谣言,人心很是动摇,但大抵说战局的胜败,与本地没有多少关系,到了浙江省城已经起义,绍兴只隔着一条钱塘江,形势更是不稳,因此乘机流行一种谣言,说杭州的驻防旗兵突围而出,颇有点儿危险,足以引起反动的骚乱,但是仔细按下去,仍是不近情理,不过比平常说九龙山什么地方的白帽赤巾党稍好罢了。一有谣言,照例是一阵风的“逃难”,鲁迅在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怀旧》里描写这种情形,有一节云:

“远游不思归,久客恋异乡。寂寂三田道,衰柳徒苍黄。旧梦不可道,但令心暗伤。”

“居东京六年,今夏返越,虽归故土,弥益寂寥,追念昔游,时有枨触。宗邦为疏,而异地为亲,岂人情乎。心有不能自假,欲记其残缺以自慰焉,而文情不副,感兴已隔。用知怀旧之美,如虹霓色,不可以名,一己且尔,若示他人,更何能感,故不复作,任其飘泊太虚,时与神会,欣赏其美,或转褪色,徐以消灭,抑将与身命俱永,溘然相随,以返虚浩,皆可尔。所作一则,不忍捐弃,且录存之,题名未定,故仍其旧。辛亥九月朔日记。”后末有九月初七日夜中作诗一首,题在末后云:

“予窥道上,人多于蚁阵,而人人悉函惧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挟持,或徒其手,王翁语予,盖图逃难者耳。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李媪至金氏问讯,云仆犹弗归,独见众如夫人方检脂粉芗泽,纨扇罗衣之属,纳行箧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视逃难亦如春游,不可废口红眉黛者。”这篇小说是当时所写,记的是辛亥年的事,而逃难的情形乃是借用庚子夏天的事情,因为本家少奶奶预备逃难,却将团扇等物装入箱内,这是事实,但是辛亥年的谣言却只一天就过去了,只是人心惶惶,仿佛大难就在目前的样子。有一位少奶奶,乃是庚子年那一位的妯娌,她的丈夫是前清秀才现任高小教员,当时在学校里不曾回家,她就着急的说道:“大家快要杀头了,为什么还死赖在外边?”她大约是固守着“长毛”时候的教训,以为是遇乱当然要杀头,所以是在准备遭难而不是逃难了。幸而这恐慌只是一时的,城内经了学生们组织起来,武装但是拿着空枪出去游行,市面就安定下来了,接着省城里也派了“王逸”率领少数军队到来接防,成立了绍兴军政分府。这王逸本来名叫王金发,是绍兴人所熟知的草泽英雄,与竺酌仙齐名,还是大通学堂的系统,他的两年来在绍兴的行事究竟是功是过,似乎很难速断,后来他被袁世凯派的浙江督军朱瑞所诱杀,实在可是死得很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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