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的时候,我所直接见到的人物,只有一个范爱农,——王金发做都督的时候,没有机会见到,只在杂志上看见他在二次革命后被朱瑞诱杀的一张死后照相,孙德卿则始终没有看到,那张裸体照相也因为不是原本,只是翻印登在报上的,所以记不清楚了。范爱农却是亲自见过的,虽然在安庆事件当时反对打电报,蹲在席子上那种情形,不曾看见过,却也大略可以想像得来。绍兴军政分府成立,恢复师范学堂,那时是在民国改元以前,还称“学堂”,委派鲁迅为校长,爱农为监学,二人重复相会,成为好友。因为学堂在“南街”,与东昌坊相距不到一里路,在办公完毕之后,爱农便身着棉袍,头戴农夫所用的卷边毡帽,下雨时穿着钉鞋,拿了雨伞,一直走到“里堂前”,来找鲁迅谈天。鲁老太太便替他们预备一点家乡菜,拿出老酒来,听主客高谈,大都是批评那些“呆虫”的话,老太太在后房听了有时不免独自匿笑。这样总要到十点钟以后,才打了灯笼回学堂去,这不但在主客二人觉得愉快,便是鲁老太太也引以为乐的。但是好景不常,军政府本来对于学校不很重视,而且因为鲁迅有旧学生在办报,多说闲话,更是不高兴,所以不久鲁迅自动脱离,只留下爱农一人,有点孤掌难鸣了。

这时候已经是民国元年壬子,改用阳历,师范学堂也改称第五师范学校了,鲁迅以后的校长是傅力臣,即是当时的孔教会会长,县署里教育科长是何幾仲,也就是《阿Q正传》里所说的“柿油党”,挂着一个银桃子的徽章的,此外也有罗飏伯朱又溪等人。这个情形正是鲁迅《哀范君》诗中所说的,“狐狸方去穴,桃偶尽登场”,是也。范爱农一个人独自在他们中间,这情形就可想而知的了。我这里为的记载诚实起见,便来借用他自己信里的话,叙述前后的事情。

这里第一封信,是壬子(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七日从杭州所发,寄给在绍兴的鲁迅的,其文云:

“豫才先生钧鉴,别来数日矣,屈指行旌已可到达。子英成章(校务)已经卸却,弟之监学则为二年级诸生斥逐,亦于本月一号午后出校。此事起因虽为饭菜,实由傅励臣处置不宜,平日但求敷衍了事,一任诸生自由行动所致。弟早料必生事端,唯不料祸之及己。推及己之由,现统悉系何幾仲一人所主使,惟幾仲与弟结如此不解冤,弟实无从深悉。盖饭菜之事,系范显章朱祖善二公因二十八号星期日起晏,强令厨役补开,厨役以未得教务室及庶务员之命拒之,因此深恨厨役,唆令同学于次日早膳,以饭中有蜈蚣,冀泄其忿。时弟在席,当令厨役换掉,一面将厨役训斥数语了事。讵范朱等忿犹未泄,于午膳时复以饭中有蜈蚣,时适弟不在席,傅励臣在席,相率不食,(但发现蜈蚣时有半数食事已毕,)坚欲请校长严办厨房,其意似非撤换不可。傅乃令学生询弟,弟令厨役重煮,学生大多数赞成,且宣言如菜不敷,由伊等自购,既经范某说过重煮,定须令厨役重煮。厨役遂复煮,比熟已在上课时刻,乃请诸候选教员用膳,请之再三,而胡问涛朱祖善范显章赵士瑹等一味喧扰不来。傅乃嘱弟去唤,一面摇铃,令未饱者赶紧来吃,其余均去上课。弟遂前往宣布,胡问涛以菜冷且不敷为词,弟乃云前此汝等宣言菜如不敷,由汝等自备,现在汝等既未备,无论如何只有勉强吃一点。胡等犹复刺刺不休,弟遂宣言,不愿吃又不上课,汝等来此何干,此地究非施饭学堂,(施饭两字系他们所出报中语,)如愿在此肄业,此刻饭不要吃了,理当前去听讲,否则即不愿肄业,尽可回府,即使汝等全体因此区区细故退学亦不妨。于是欲吃者还赴膳厅,其已毕者去上课。次日早膳,校长俟诸生坐齐后乃忽宣言,此后诸生如饭菜不妥,须于未坐定前见告,如昨日之事可一不可再,若再如此,决不答应。诸生复愤,俟食毕遂开会请问校长,以罢课为要挟,此时系专与校长为难,未几乃以弟昨日所云退学不妨一语为词,宣言如弟在校,决不上课,系专与弟为难,延至午后卒未解决。弟以弟之来师范非学生之招,系校长所聘,非校长辞弟,或弟辞校长,决不出校,与他们寻开心。学生往告诉幾仲,傍晚幾仲遂至校,嘱校长辞弟,谓范某既与学生不洽,不妨另聘,傅未允,怏怏而去。次日仍不上课,傅遂悬牌将胡问涛并李铭二生斥退,(此二生有实据,系与校长面陈换弟,)胡李遂与赵士璨朱祖善等持牌至知事署,并告畿仲。幾仲遂于午后令诸生将弟物件搬出门房,幾仲亦来,并令大白暨文灏登报,(案金伯桢后改名刘大白,当时办《禹域日报》,王文灏办《越铎日报》,)弟适有友来访,遂与偕出返舍。刻因家居无味,于昨日来杭,冀觅一栖枝,且陈子英亦曾约弟同住西湖闲游,故早日来杭,因如是情形现有祭产之事,日前晤及,云须事毕方可来杭也。专此即询兴居,弟范斯年叩,五月九号。”还有第三封信,今从略。鲁迅在壬子日记七月项下,记有范爱农的最后消息道:

“豫才先生大鉴,晤经子渊,暨接陈子英函,知大驾已自南京回。听说南京一切措施与杭绍鲁卫,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弟于旧历正月二十一日动身来杭,自知不善趋承,断无谋生机会,未能抛得西湖去,故来此小作勾留耳。现承傅励臣函邀担任师校监学事,虽未允他,拟阳月杪返绍一看,为偷生计,如可共事,或暂任数月。罗扬伯居然做第一科课长,足见实至名归,学养优美。朱幼溪亦得列入学务科员,何莫非志趣过人,后来居上,羡煞羡煞。令弟想已来杭,弟拟明日前往一访。相见不远,诸容面陈,专此敬请著安,弟范斯年叩,二十七号。《越铎》事变化至此,恨恨,前言调和,光景绝望矣。又及。”这里需要附带说明我往杭州的事,那时浙江教育司(后来才改称教育厅)司长是沈钧儒,委我当本省视学,因事迟去,所以不曾遇见爱农。《越铎》变化不是说被军人捣毁,乃是说内部分裂,李霞卿宋紫佩等人分出来,另办《民兴报》,后来鲁迅的《哀范君》的诗便是登在这报上的。第二封信的日期是五月九日,也是从杭州发出,寄往北京的,距前回寄信的日子才有一个月半,范爱农却已被人赶出师范学校了。原信云:

“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人,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群小之大狼狈。今录上,希大鉴定家鉴定,如不恶乃可登诸《民兴》也。天下虽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岂能已于言乎。二十三日,树又言。”日记八月项下云:

“天下无独行,举世成萎靡。皓皓范夫子,生此寂寞时。傲骨遭俗忌,屡见蝼蚁欺。坎壈终一世,毕生清水湄。会闻此人死,令我心伤悲。峨峨使君辈,长生亦若为。”

“华颠萎摇落,白眼看鸡虫。”后附一纸说明道:

“十九日晨得二弟信,十二日绍兴发,云范爱农以十日水死,悲夫悲夫,君子无终,越之不幸也,于是何幾仲辈为群大蠹。”又云:

“二十八日收二十一及二十二日《民兴日报》一分,盖停板以后至是始复出,余及启孟之哀范爱农诗皆在焉。”我的一首诗题作“哀爱农先生”,其词云:

“二十二日夜作韵言三首,哀范君也,录存于此。”第二日抄录一本,稍加修改寄给我,其第一首次联云:

范爱农之死是在壬子年七月十日,是同了民兴报馆的人乘舟往城外游玩去的,有人说是酒醉失足落水,但颇有自杀的嫌疑,因为据说他能够游水,不会得淹死的,他似乎很有厌世的倾向,这是在他被赶出师范以前所写的信里,也可以看出痕迹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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