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县馆当时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这地方有点不大好,因为是个南北胡同,北头的就叫北半截胡同,它的出口即是那有名的菜市口,——是前清时代杀人的地方,所谓刑人于市,与众共弃之,就是古人所说的“弃市”。在那时没有几年前,戊戌政变时杀“六君子”,庚子义和团起事时杀那“三忠”和许多难民,都在那地方,就是西鹤年堂药店所在的丁字街口。似乎明朝杀人还在靠北,因为我看那明末的有名屠杀案之一的剐郑鄤案的纪载,是在西四牌楼举行的,那里一个牌楼标明“大市街”字样,便说明是那遗迹,但现在那牌坊却早已不见了。或者在清朝早已改在菜市口,所以这里就发生了一种神奇的传说,说在“弃市”的那一天夜里,那里常出现一只异乎寻常的大狗,来舔血吃,偶然被人看去,便一道火光,冲上天去,人们才知道它是“神獒”,不是普通的狗。我们不在三更半夜里出门的人,轻易不会得遇见它,但是那与众共弃的人,却不免有碰见的可能,有如我过去在故乡清早上“大街”去,走过轩亭口,那时路上还没有行人,却看见有两个赤脚朋友,倒卧在街心,——轩亭口也是一个丁字街,与菜市口一样,上身合盖着一张草荐,虽然没有揭起来看,但我知道大概是没有头的。还有一回是在南京,徒步走过制台衙门,在前面的马路边上,看见躺着一个死尸,赤膊反剪着两手,身子颇为肥壮,穿了一条类似绸类的袴子,头也没有了,但是杀得很是高明,旁边挖了一个小坑,血都聚在里边,没有乱喷。我从旁边走过,看得很是清楚,心里纳闷,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近处又无一人可以打听,我便只能独自推想,这大约是衙门里的人,因为坏事发觉,赶紧请“王命”把他干掉了,俾大事化小,这也是一种标准的官僚主义吧。这两回的经验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至今留下一个不愉快的印象,终于不能忘记,幸而自从民国成立以来,北京杀人换了地方,不再在菜市口,改在天桥了,使得我们出入自由,夜里固然免得遇着神獒,白天也不至于遇到什么东西,会得引起了梦魇。

绍兴县馆在名义上是绍兴县人的会馆,所谓会馆乃是来北京应考的人的公寓,有些在京候补的官,自己没有公馆的或者也住在那里。这是山阴会稽两县的人所共有的,从前称为“山会邑馆”,自从宣统年间废除府制,将山阴会稽合并,称作绍兴县以后,这也就改称为“绍兴县馆”了。但是绍兴人似乎有点不喜欢“绍兴”这个名称,这个原因不曾深究,但是大约总不出这几个理由。第一是这不够古雅,於越起自三代,会稽亦在秦汉,绍兴之名则是南宋才有。第二是小康王南渡偷安,使用吉祥字面做年号,妄意改换地名,这是很可笑的事情。第三是绍兴人满天飞,《越谚》也登载“麻雀豆腐绍兴人”的俗语,谓三者到处皆有,实际是到处被人厌恶,即如在北京这地方绍兴人便不很吃香,因此人多不肯承认是绍兴人,鲁迅便是这样,人家问他籍贯,只答说是浙江。旧绍兴府属八县的会馆,向来也称为“越中先贤祠”,这原因自然是先贤始自范蠡(?是否待考,但里边没有汉代的王充,因为李越缦说他讲父亲的坏话,所以把他扣除了!)那时没有绍兴府名称呢。一总计算起来,浙江十一府的名号,绍兴要算顶是寒伧的了。我之所以讨厌这个名称,其理由完全是为了那第二个,其实假如他用了“建炎”两字做地名,那就没有这样可憎,因为里边颂圣的份子比较的少了。

从前的山会邑馆里也有一间房间,供奉着先贤牌位,这是馆里边的正厅,名字叫做“仰蕺堂”,一望而知是标榜刘蕺山的了,因为这里既然没有那为李越缦所不喜欢的王仲任,连王阳明与黄太冲都不在内,这是因为他们是外县人的关系,所以这个招牌便落下在《人谱》著者的身上了。我虽是在会馆住过三年,但对于先贤是哪些人,终于没有弄清楚,其原因固然由于对刘蕺山等人没有什么兴趣,那仰蕺堂终年关闭,平时不好闯进去,一年有春秋两次公祭,我也没有参加过。公祭择星期日举行,在那一天鲁迅总是特别早起,我们在十点钟以前逃往琉璃厂,在几家碑帖店聊天之后到青云阁吃茶和点心当饭,午后慢慢回来,那公祭的人们也已散胙回府去,一切都已恢复了以前的寂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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