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一九二二)里北京大学开了一门特殊的功课,请了一个特殊的讲师来教,可是开了不到一年,这位讲师却是忽然而来,又是忽然而去,像彗星似的一现不复见了。这便是所谓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而他所担任的这门功课,乃是世界语。原来北大早就有世界语了,教师是孙国璋,不过向来没人注意,只是随意科的第三外国语罢了。爱罗先珂一来,这情形就大不相同,因为第一是俄国人,又是盲而且是诗人,他所作的童话与戏曲《桃色的云》,又经鲁迅翻译了,在报上发表,已经有许多人知道,恰巧那时因为他是俄国人的缘故,日本政府怀疑他是苏联的间谍,同时却又疑心他是无政府主义大杉荣的一派,便把他驱逐出国了。爱罗先珂从大连来到上海,大概是在一九二二年的春初,有人介绍给蔡校长,请设法安顿他,于是便请他来北大来教世界语。但是他一个外国人又是瞎了眼睛,单身来到北京,将怎么办呢?蔡孑民于是想起了托我们的家里照顾,因为他除了懂得英文和世界语之外,还在东京学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语,这在我们家里是可以通用的,我与鲁迅虽然不是常川在家,但内人和他的妹子却总是在的,因为那时妻妹正是我的弟妇。是年二月的日记里说:

“廿四日雪,上午晴,北大告假。郑振铎耿济之二君引爱罗先珂君来,暂住东屋。”这所谓东屋,是指后院九间一排的东头这三间,向来空着,自从借给爱罗君住后,便时常有人来居住,特别是在恐怖时代,如大元帅时的守常的世兄,清党时的刘女士等人。第二天我带了他去见北大校长,到了三月四日收到学校的聘书,月薪二百元,这足够他生活的需要了。以后各处的讲演,照例是用世界语,于是轮到我去跟着做翻译兼向导,侥幸是西山那几个月的学习,所以还勉强办得来。但是想象丰富,感情热烈,不愧为诗人兼革命家两重性格,讲演大抵安排得很好,翻译却也就不容易,总须预先录稿译文,方才可以,预备时间比口说要多过几倍,其中最费气力的是介绍俄国文学的演说,和一篇《春天与其力量》,那简直是散文诗的样子。最初到北大讲演的时候,好奇的观众很多,讲堂有庙会里的那样拥挤,只有从前胡适博士和鲁迅,随后还有冰心女士登台那个时候,才有那个样子,可是西洋镜看过也就算了,到得正式上课那便没有什么翻译,大约由讲师由英语说明,就没有我的分,所以情形也不大明白。世界语这东西是一种理想的产物,事实上是不十分适用的,人们大抵有种浪漫的思想,梦想世界大同,或者不如说消极的反对民族的隔离,所以有那样的要求,但是所能做到的也只是一部分的联合,即如“希望者”的世界语实在也只是欧印语的综合,取英语的文法之简易,而去其发音之庞杂,又多用拉丁语根,在欧人学起来固属便利,若在不曾学过欧语的人还是一种陌生的外国语,其难学原是一样的。不过写了“且夫”二字,大有做起讲之意,意思自可佩服,且在交通商业上利用起来,也有不少的好处。但在当时提倡世界语的人们大抵都抱有很大的期望,这也是时势使然,北京有一群学生受了爱罗先珂的热心鼓吹的影响,成立世界语学会,在西城兵马司胡同租了会所,又在法政大学等处开设世界语班,结果是如昙花一现,等爱罗先珂离京以后,也都关了门了。他又性喜热闹,爱发议论,不过这在中国是不很适宜的,是年十二月北大庆祝多少年纪念,学生发起演戏,他去旁听了,觉得不很满意,回来写了一篇文章批评他们,说学生似乎模仿旧戏,有欠诚恳的地方,由鲁迅译出登在报上。不意这率直的忠告刺痛了他们,学生群起抗议,魏建功那时还未毕业,做了一篇《不能盲从》的文章最是极讽刺之能事,而且题目于“盲”字上特加引号,尤为恶劣。鲁迅见报乃奋起反击,骂得他咕的一声也不响,那篇文章集子里没有收,只在全集拾遗可以见到。事情是这样下去了,但是第二年正月里,他往上海旅行的时候,不知什么报上说他因为剧评事件,被北大学生撵走了。到了四月他提前回国去了,什么原因别人没有知道,总之是他觉得中国与他无缘吧,那么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被撵走了,也未始不可。幸而他眼睛看不见,也不认得汉字,若是知道的话,他该明白中国青年的举动,比较他在离开日本时便衣侦探要挖开他的眼睛看他是不是真瞎,其侮辱不相上下,更将怎样的愤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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