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且让我来抄一篇刊文吧。普通说刊文有两种意思,其一是已经刊布的文章,不论是谁做的,就抄袭了过来,其二则用于做八股文的时候,遇着做过或是多少相近的题目,便将窗稿中旧作,抄来应付,虽然“刊文”二字似乎用的不很妥当,但是习惯上是那么说的。我这所谓抄刊文乃是兼有此两种的意义,因为这本是我所做的,可以说是后者,但又是刊布过的了,所以说属于前者也未始不可。此篇文章名叫“辩解”,收在《药堂杂文》里边,原本是一九四〇年五月所写,算起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原文如下:

“我常看见人家口头辩解,或写成文章,心里总是很怀疑,这恐怕未必有什么益处吧。我们回想起从前读过的古文,只有杨恽报孙会宗书,嵇康与山涛绝交书,文章实在写得很好,都因此招到非命的死,乃是笔祸史的资料,却记不起有一篇辩解文,能够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的。在西洋古典文学里倒有一两篇名文,最有名的是柏拉图所著的《梭格拉底之辩解》,可是他虽然说的明彻,结果还是失败,以七十之高龄服了毒人参了事。由是可知说理充足,下语高妙,后世爱赏是别一回事,其在当时不见得是如此,如梭格拉底说他自己以不知为不知,而其他智士悉以不知为知,故神示说他是大智,这话虽是千真万真,但陪审的雅典人士听了哪能不生气,这样便多投几个贝壳到有罪的瓶里去,正是很可能的事吧。

辩解在希腊罗马称为亚坡罗吉亚,大抵是把事情‘说开’了之意。中国民间多叫作冤单,表明受着冤屈。但是‘兔在幂下不得走,益屈折也’的景象,平常人见了不会得同情,或者反觉可笑亦未可知,所以这种声明也多归无用。从前有名人说过,如在报纸上看见有声冤启事,无论这里边说得自己如何仁义,对手如何荒谬,都可以不必理他,就只确实的知道这人是败了,已经无可挽救,嚷这一阵之后就会平静下去了。这个观察已是无情,总还是旁观者的立场,至多不过是别转头去,若是在当局者,问案的官对于被告本来是‘总之是你的错’的态度,听了呼冤恐怕更要发恼,然则非徒无益而又有害矣。乡下人抓到衙门里去,打板子殆是难免的事,高呼青天大老爷冤枉,即使侥幸老爷不更加生气,总还是丢下签来喝打,结果是于打一顿屁股之外,加添了一段叩头乞恩,成为双料的小丑戏,正是何苦来呢?古来懂得这个意思的人,据我所知道的有一个倪云林。余澹心编《东山谈苑》卷七有一则云:

‘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两年前我尝记之曰:

‘余君记古人嘉言懿行,裒然成书八卷,以余观之,总无出此一条之右者矣。尝怪《世说新语》以后所记,何以率多陈腐,或歪曲远于情理,欲求如桓大司马树犹如此之语,难得一见。云林居士此言,可谓甚有意思,特别如余君之所云,乱离之后,闭户深思,当更有感兴,如下一刀圭,岂止胜于吹竹弹丝而已哉。’此所谓俗,本来虽是与雅对立,在这里的意思当稍有不同,略如吾乡方言里的‘魇’字吧,勉强用普通话来解说,恐怕只能说不懂事,不漂亮。举例来说,恰好记起《水浒传》来,这在第七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那一段里,说林冲在野猪林被两个公人绑在树上,薛霸拿起水火棍待要结果他的性命,林冲哀求时,董超道,‘说什么闲话,救你不得。’金圣叹在闲话句下批曰:

‘临死求救,谓之闲话,为之绝倒。’本来也亏得做书的写出,评书的批出,闲话这一句真是绝世妙文,试想被害的向凶手乞命,在对面看来岂不是最可笑的费话,施耐庵盖确是格物君子,故设想得到写得出也。林武师并不是俗人,如何做的不很漂亮,此无他,武师于此时尚有世情,遂致未能脱俗。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恋爱何独不然,因为恋爱生死都是大事,同时也便是闲话,所以对于‘上下’我们亦无所用其不满。大抵此等处想要说话而又不俗,只有看梭格拉底的样一个办法,元来是为免死的辩解,而实在则唯有不逃死才能辩解得好,类推开去亦无异于大辟之唱《龙虎斗》,细思之正复可以不必矣。若倪云林之所为,宁可吊打,不肯说闲话多出丑,斯乃青皮流氓‘受路足’的派头,其强悍处不易及,但其意思甚有风致,亦颇可供后人师法者也。

此外也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重大,还不至于打小板子,解说一下似乎可以明白,这种辩解或者是可能的吧。然而,不然。事情或是排解得了,辩解总难说得好看。大凡要说明我的不错,势必先须说对方的错,不然也总要举出些隐密的事来做材料,这却是不容易说得好,或者不大想说的,那么即使辩解得有效,但是说了这些寒伧话,也就够好笑,岂不是前门驱虎而后门进了狼么。有人觉得被误解以致被侮辱损害都还不在乎,只不愿说话得宥恕而不免于俗,即是有伤大雅,这样情形也往往有之,固然其难能可贵比不上云林居士,但是此种心情我们也总可以体谅的。人说误解不能免除,这话或者未免太近于消极,若说辩解不必,我想这不好算是没有道理的话吧。五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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